“虞先生。”季沄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边传出来,虞宸晏顿了一顿,想来季老爷总是看到了那篇报道的,不然季槐作为当事人之一,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出现在办公厅,虽然迟到已经快要成为他的特权了,“这新年前后,季槐作为少当家应酬也忙,这几日代他向您请个假。”
他语气谦和,理由正当,没有留半分让虞宸晏拒绝的余地。
虞宸晏自然明白。
“季老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电话线对面的人明显哽了一声。
“您想……季家怎么说也是奉安的外来人,做生意本就不容易,我们……总得要个名声。”季沄明显给他直白的言语惊到,“季槐不是传不起绯闻,只是这宁安报编的未免太难听。相堂公子和同性恋爱也罢了,只是这权色交易……您听着也行,心里思忖着也罢,别人议论,您也不舒服。”
虞宸晏顿了顿,说白了是能传绯闻,但不能和虞宸晏传,超出认知,过于恶心。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片混沌之中匍匐太久了,他可以再久一点,久到一辈子都不为过。
可他不能拉上另外一个人和他一起深陷泥沼,何况这个人是季槐。
可是虞宸晏心里千回百转,觉得自己不能否认所有可能性。
季槐到底在欲言又止些什么,又或者说,他每一次粗暴截断了的都是什么话呢。
虞宸晏不敢听,又想知道答案。
“我当然明白您的心情,我会与季槐保持距离。”
“季槐与您……应该……”
“您若是着实不放心,可以问问季槐。在下……尚有要事与曾先生相商,恕不久聊。”
他不敢自欺欺人,就略显无礼得挂断电话,开始琢磨那篇文章。一张张模糊的照片和字里行间透露的对两人的熟悉感,仿佛从他们见面没两周的吴任案开始就着手准备,蓄谋已久。
又有谁在暗处盯着他呢。
季槐倚在沙发上,板着脸听父亲和虞长官打完电话。季沄刚准备再次拨转号码盘,把宁安报的主编骂个狗血淋头,顺便把这家报社也买下来。
“爹,算了。”他按住季沄的手,轻声说道。
季老爷给那篇报道气得手抖,白头发一晚上迅速冒出五六根:“荒唐!荒唐!”
他用脚跺了跺地面,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吓得季夫人赶忙凑上去扶他,拍着他的背。
“老爷啊,你想我们季槐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为了这点花边新闻跳脚,岂不是失了季家的风范?况且咱家这产业总是要让季槐接手的,他要离开那污浊的政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什么?”季槐闻言抬头,木了半分就显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腾”一声站起身,看着有些不解和错愕的父母。
“我……要离开办公厅?”
季夫人闻言皱眉,女性特有的细腻从季槐欲言又止的样子里嗅出半点端倪:“约莫是明年冬天的事。明眼人都看出虞宸晏和曾楷诚窝里斗,张先生虽能压制,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如今,你在市政也立了功,张先生对季家也关爱有加,产业越做越大,你父亲一人总是忙不过来。”
她的语气是仿佛不会让季槐有选择似的决绝。
“可是……”
“你在市政府三番五次出任务,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我是真的怕你出什么事,你可是季家唯一的孩子。”季沄仿佛是在提醒他什么似的。
季槐哑然,不敌父母。他摆摆手,一副任人差遣的模样,拖着步子上了楼。
脚步声在他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坐回沙发上的季夫妇啜着茶,抬眼看着从护栏边上探出头的季槐。
“我问你们,如果……这是真的呢。”他虽然语气调笑,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季夫人忙把季老爷抄起陶瓷茶杯就要往上丢的手拉住,“如果我心甘情愿地放弃名声、钱财,去追寻你们不认可的东西,那我是不是不配当这个季少爷?”
他没有丝毫客气,顶撞得理直气壮。
季沄抄起手边的拐杖指着他,嘴唇都开始哆嗦,季夫人一面抚着他的背,一面埋怨地看着季槐,却一时也憋不出什么太伤人的话。
“那你最好滚出季家,不仅败坏名声还败坏风气。我从小都不怎管你,也还没有纵容你到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耍赖皮!”
季槐挑眉,他仿佛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他退到一边,贴着墙,楼下两人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给我把话讲明白!”
“我开玩笑的。”季槐呢喃了一遍,紧握的拳头里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我开玩笑的!”他提高音量,闭着眼睛,仿佛不愿意和季沄吵架似的。
房门吱呀一声,他闪身进了屋,把门锁上了。
季槐心里明镜似的,那一声别扭的“哥”说出来他都觉得可笑,他哪里是仰慕虞长官的英勇无畏,哪里是血气方刚的小少爷整日想着为朋友出头?
都不是的。
虞宸晏不是季槐暂时的避风港,不是他面对苦难世界的避难所,也不是他毫无束缚、宣泄感情的容器。
虞宸晏是虞宸晏。
管他流言蜚语呢。
倒在床上的季少爷这样大言不惭地想着。
当事人不在意,没做出任何表示,好像这是沣宁人民新年茶余饭后胆大包天的幻想似的。
这篇看似玩笑的报道却莫名地引发了沣宁人民的遐想,虞市长都快到而立之年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怎么连个夫人都没有。
至于季槐,怎么说也是个富家少爷,总得有个风风光光的联姻场面吧?
哪有两个人天天形影不离的道理?
外交官们急急忙忙去法国的时候早已经开春,轮渡总是要摇摇晃晃个把月。
虞宸晏知道到了开春的日子,因为他看到市政府门口的桃花开了,尽管带着些许没有散尽的寒气,春天的颜色在他眼前绽放。季槐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虞宸晏犹豫踌躇了一下,没有叫住他。
他也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盘,发现已经快八点半了。果然时间观念永远都是季少爷的死穴。
季槐的余光瞥到他,多少有点吃惊,他自觉停下步子,神色毫无异样,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季槐。”虞宸晏似乎有点膈应那篇报道,和他相隔有点远。
季槐愣了愣,发出疑问的音节,他看到虞宸晏的目光挂在树枝上,嫩粉色的花瓣从绿叶里挣扎出来,季槐伸手想摘,被虞宸晏猛地拍了下手:“做什么。”
“把春天留下。”
虞宸晏哽了哽,他听过太多伤春悲秋的故事。
“长官,您介意吗。”季槐的行为仿佛是被默许了,折下半开的花苞,捻在手中把玩。
虞宸晏自然知道他在问什么,他这几日的刻意疏远让季槐有些不自在和难堪,而他现在又想逃开了。
“我自然……不介意。”虞宸晏答,而季槐不相信似的挑眉,“我想是季老爷最介意吧。”季槐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把目光瞥向别处的虞宸晏,那人转头回来,抬头望他。
季槐好久没有和虞宸晏这样对视了。
他笑了一声,让虞宸晏把手张开。
虞宸晏不解,但是他照做了。
新折的花苞躺在他掌心。
“给您。”
他们似乎知道这会是个并不普通的春天,因为剧变和一纸合约随着春天,携着大西洋的水汽一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