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桐走到他身侧,垂眸向下看去。
季槐走在路上,天开始下雪。
白色的颗粒掉在他厚重的衣服上,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向后偏了偏头,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来,走向季家的车里。
虞宸晏深吸一口气,他迈不过这道坎的。
他在遇见季槐之前奋不顾身,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都敢往上赌,为了奉安的光复,为了泱泱大国的复兴,他向前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让他为国身死。
在遇见季槐之前,这被他自认为是此生宿命。
虞宸晏决定不再为难这个还要解决长官情感问题的秘书,捧着茶杯看向林桐:“明白了,我再想想。顺便帮我问问张先生,什么时候动身去湘南,我好告诉季槐。”
孙文山闹闹腾腾,从粤州跑到东京,把之前宛如□□的九州革命党改组成稍微有些规制的中华联合会。
虞宸晏收到王启的来信,没思忱几分钟就敲了份电报回去。
王启一面用小巧的茶勺搅着咖啡,一面听着听筒,香气弥漫之中眉毛皱起来,放下茶勺又抓起手边的钢笔,一笔一划在破译纸上写着。
“冯危反段,湘江除曾,勿念。”墨水从笔尖流泻出来,“仲月廿八,沣宁火车站,下午三时一刻。”
“在下矢志助孙。”
王启的手指搁下笔,下一秒勾起陶瓷杯的耳朵,从手边抄起一封早就写好了的信,心里盘算着船只横渡大洋的时间。
他撑开信封,把小心翼翼叠好的纸张塞进去。
入会申请需要更长的时间,孙文山总是为了一点小事疑神疑鬼,搞革命也害人,虞宸晏的身份在联合会中只有几个人知道,这其中人心险恶……
王启叹了口气,手指把玩着那封薄薄的信。
他的背挺得笔直,端端正正在信封上落笔。
“陈逸鸿亲启。”
“虞先生总也是为你好。湘南那地方着实是有点太乱了。”季沄拍了拍季槐的肩,“你要是只身前去,我和你母亲也不放心。”
季槐的身形在季沄坐下的时候歪了歪,他用手撑着,才防止自己翻倒在沙发上。
“我们还有机会回去吗?”
季沄被他问的一愣。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粗线条的父亲当然没有想到季槐会这样眷恋湘南,当年只有十九岁的孩子,本就应该走遍大江南北,不需要知道什么叫做故乡,况且季槐在他心中,绝对算不上是少年老成。
“还有机会吗?”他逼问道。
可是没有答案,季老爷没有答案,住在这栋公馆里的人都没有答案。
“衡阳雁去无留意。”他低着头,几个字缓缓从他口中蹦出来。
季槐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觉得很好笑,即将离开湘南的他想,怎么会有人觉得这地方让人不留恋,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他恨不得在那扎根。
季槐拎起自己的箱子,犹疑着走出季公馆的大门,走出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他跟着父母的脚步,一步一顿频频回头。
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季槐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想到一首诗,莫名其妙地问父亲,那句“长烟落日孤城闭”,说的是什么地方。
父亲不答。
季槐知道自己在逃离,他逃离的这座孤城,没有万里的沙丘荒漠,没有恢弘的城门,没有长河落日和塞外风沙,它有的不过是灯影幢幢的楼房,一层又一层堆在湘江上。
可也是它,贮藏了季槐最宝贵的一段时光,带着他痴缠眷恋的水汽,日日入他梦中。
孤城不是孤城,季槐才是。
他不可避免地爱上湘江,就像虞宸晏爱着江南每一条涓流。
季槐没有到火车站,虞宸晏不抱希望地这么想,因为他看季少爷的假条都带了点小孩倔强的味道。
当他呼出的热气沾染在冰冷的车窗上时,他觉得自己在年内已经没有机会再次看到他的副官了。
他伸手,指腹触碰玻璃,抹开水雾的冰凉指尖在下一秒抹过眼角,这一次他没有相信他的眼睛。
虞宸晏想,他在梦中。
季槐站在月台上,双臂交叠着,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每一间车窗,透出一副依旧不可一世的模样。
虞宸晏当然害怕,怕他跑上火车,因为自己没有理由把他赶下去。
可是季槐没带一个行李箱,就那么孑然一身地站着,他的目光搜索着每一扇窗户里面庞,奈何水雾遮挡着他的视线。
虞宸晏现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季槐留在沣宁当然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却又有点希望季槐不顾一切,引起一阵骚动地冲上这趟火车,和他一起在铁轨上摇晃不知多久,沿着他来时路,再回到他的故乡。
那天他甚至想在季槐离开的时候脱口而出一句“等到战争结束”的诺言,像季槐曾经说过的那样,但他不一样,他没有胆子也没有办法,做出他无法保证的承诺。
可是现在他看到季槐,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不属于他的朔风之中,目光淡漠,心中却渴望着湘江的一捧流水,虞宸晏就无比希望战争在下一秒就结束吧。
目光相接的时候他看似平静,攥着裤子布料的指尖缩瑟了一下,好像被洞穿了什么心思。
一瞬间虞宸晏想起小东街的阳光,滂沱的雨夜,除夕的烟火,医院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想起省政厅门口,混着冬天气息盛开的桃花。
虞宸晏明白自己堂皇的借口,也在深夜扪心自问自己的未来,如果有一天当他的生命都成为赌注——这件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他到底有没有资格,让季槐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虞宸晏第一次发现自己不需要答案,这些绑缚他许久的问题已经被他忘记了。
因为他看到季槐站在原地,等火车晃动了一下,汽笛发出长长的哀鸣,准备向南方驶去的时候,季槐毫不掩饰地把目光抛向他,眼神急切起来。
虞宸晏好不容易定睛看他,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
虞宸晏,生日快乐。
就是今天,他都已经忘记了。
季槐不知道虞宸晏有没有看清楚,又或者说,虞宸晏有没有看到他。
因为雾蒙蒙的天和雾蒙蒙的窗仿佛把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他完全可以就这么走上火车,但是他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和虞长官大吵一架,也不想再和父母理论什么。
虞宸晏可以明白的,季槐只是盲目地相信着。
他会替他看看现在的湘南究竟成了什么样,战火是不是已经掠过每一寸土地,再走过季槐曾经走过的路,看季槐曾经看过的南方独一无二的景色。
虞宸晏可以明白的,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甚至是他的气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虞宸晏太聪明,什么都会明白。
于是自南方而来的季少爷,很放心地让自己扎根在奉安沣宁的大地上,一动不动,像是让木枝藤蔓钻入积雪之下。
他像一棵树一样矗立着,目送那趟归家的火车在风雪中开进夕阳,枝桠上的积雪已经摞成了一堆,好像下一秒就会泼洒到绵延万里的铁轨上。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这样早,天色将暮,而列车的尾灯穿过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季槐眼底。
送他回家吧。季槐这样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