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都是说来就来的,半年晃一下就过去,虞宸晏和季槐老老实实上下班,就是整个办公厅的人都看得出季少爷比之前狗腿许多,一天到晚绕着虞宸晏打转。
林桐一个人摸着下巴寻思着原因,没个所以然。
而虞宸晏的眉头随着新年接近的步伐越蹙越紧,季槐发现了长官面色不善,绕着他问了好半天,奈何虞宸晏口中硬是没有蹦出一个字。
大概是拖到不能再拖了,虞宸晏看着坐在面前的季槐,慢慢吞吞地说着张岳清准备助隶反淮的计划。
军阀混战,段启芝在盛京的国会不得民心,隶系占着赣北保齐,蓄势待发在盛京的西南角屯兵,虎视眈眈地盯着首都执政的位置。奈何现任政府虽不得民心,但也在首都韬光养晦许久,单靠一家军阀难以真正掌握全局,隶系的吴子佩向来为人圆滑,一封封信落到沿海霸主张岳清的办公桌上,力图形成个东西夹击瓮中捉鳖的局势。
而张岳清的算盘早打到了盛京,只想借隶系的手赶走段启芝,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但分分合合的局势太久,吴子佩和曹仲偏是想起些什么过去的恩怨,要当面了结些过往的情仇。
“我们去湘南?”季槐的眼睛霎时亮起来,“潭沙吗?还是衡岳?”
季槐蓦然梦回,想起阔别三年的家乡,想起鄱阳湖的堤垸,岳麓山的松竹,水陆洲和湘江永恒奔腾潺潺不息的流水。
都是他魂牵梦萦的,在乱世中能感受到一丝安稳的地方。
南方飘荡着尚未被硝烟掩盖的水稻的香气,在水河交错之间,在他眼前氤氲成一片迷蒙的绿野。
季槐片刻难耐,仿佛立刻要向它奔去,毫不犹豫地奔向他的故乡。
“那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他早觉得北方会掉一大摞叶子的树在冬天毫无生机,每一年隆冬都怀念着南方四季常绿的,在山丘上、街道旁,在每一寸土地上都起起伏伏的林。
他心中的水乡不是江南,他心中的沃土不是什么奉安的、被全球视为珍宝的黑土地。
季槐急不可耐地凑到虞宸晏左侧,右手顺路一般,搭在对方的右肩上,伸出左手就要把他手上的文件抢过来看,指尖触碰到纸张的一角时他已经感受到东南来的风。
他把期待全都写在脸上。
而虞宸晏一反常态没有动静,不抬头看季槐的眼睛也没有拨开季槐的手掌。他不答话,沉思一般,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此时沣宁已经又一次,迎来它引以为傲的冬天。
他十指交叉着,额头抵在指节交会处,眯着眼睛偏过头去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张岳清拉着他和曾楷诚开了起码十八次会,来来去去几个月,几乎全都耗在和吴子佩、曹仲装模作样的客套上,直到前几天批复的文件总算是平安飘进了奉安省政的大门。
“又不是去度假。”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把目光撇开,始终不敢看季槐兴高采烈的目光,“这地方不是由你闹着玩的,你少爷金贵,我可担待不起。”
季少爷再神经大条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脸色慢慢冷下来,把自己的身形压的更低,几乎凭借着体型优势笼罩在虞宸晏身上。
他盯着虞宸晏躲闪的双眼:“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和吴子佩商量正事。”虞宸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一般,再次转头望向他,“我没时间带你去哪里玩,也没有空闲,再去收拾你可能整出来的烂摊子。”
他语气有些重,完全是对季槐不明事理的恶意揣测,而季槐不说话。
“我不会给您捅什么烂摊子。”季少爷怒从心头起,却不知道怎样反驳,他谨慎小心不假,害怕自己的工作有什么纰漏让长官费心也不假,不知怎的就被带上一顶帽子,“我还以为自己这几个月长进了不少,还以为我在您印象里应该不再是两年前那个刚进政府的门,会闯祸冲动,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了。”
虞宸晏的目光躲闪着挪开,他伸手把扣在肩上的手拎走,不自在地向右边靠了靠,两人之间拉开了点距离,只听季槐慢吞吞的语气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我会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您时时刻刻盯着我。”
“可你要是出了事还会算在我头上,季少爷。”季槐看他神色紧绷的脸,慢慢直起身子,压着胸腔里一股气听虞宸晏讲话,他的手还撑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虞宸晏,而对方欲盖弥彰的躲闪惹得他更恼,“我真的担不起这责任,你也不是不知道隶系的人鱼龙混杂,他们选在湘南谈判,是为了远离盛京,而他们还有一队人马留在那里,谁知道是什么货色。况且孙文山护法运动留下的人还不知道藏在湘南哪处,加之大山里的帮会土匪,你觉得他们要是知道曾经大名鼎鼎的季少爷回湘南了,会让你安稳过日子吗?”
季槐被他问住了。
他记得突然爆发的革命和再次在湘江边燃起战火的护法运动,那些大街上随处可闻的枪声,战战兢兢的日子,走在路上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感觉。
季槐气急败坏,他想把虞宸晏飘忽在别处的目光揪回来。
他突然伸手揽住虞宸晏的肩膀,用尽力道迫使他转向自己,垂眼对上虞宸晏惊诧的目光:“你可不可以看着我讲话。”
虞宸晏刚拿起桌上杯子的手一顿,咬着上唇欲言又止,目光垂回杯中,抿了一口茶,任由季槐几乎是把自己揣进怀里的动作,双手捂着杯身,又缓缓抬眼看他:“你别去。”
轻飘飘的几个字就撞在季槐身上,视线就又飘走了。
季槐抑制不住不耐烦的情绪,伸手一把抢过虞宸晏手里的瓷杯,虞长官以为要听到它粉身碎骨的声音,可他边上的桌子发出一声木板和陶瓷相互撞击的哀嚎,茶水只溅出了一星半点,他偏过头去看了一眼。
可季少爷胆大。
虞宸晏的下颔被捏住,被迫转过头和季槐对视,却也只是强忍着拧人手腕的冲动:“我这是……”
“为了我好是吧。”季槐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样的说辞他听了太多次,又宛如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把手松开了,“失礼了。”
虞宸晏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
“你去潭沙的那天,记得告诉我。”季槐的神色有些落寞,他看了眼时钟,转身去拿挂在办公室里的外套,“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家了。”
虞宸晏不动声色看他离开,只是门被关上发出一声巨响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林桐把文件袋放在虞宸晏桌上:“除了潭沙和盛京的地图,以及社会各界关于安福国会和段启芝这次府院争权的报告,应该没什么别的需要的了吧?”
虞宸晏点点头:“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再和你说。”
他把被手肘抵到的杯子挪了个位置,不动声色地看着林桐,林秘书拎着公文包来送文件,下一秒就准备下班。
“你说,我算不算是拉他下水。”
林桐刚才只听到季槐关门的声音,气愤的步伐一刻不停,逃离一般地走出了办公厅,可她没想到虞宸晏整这么一出,一副长谈的样子,于是她拉开对面的椅子,不见外地坐下来。
她和虞宸晏相识几年,相互之间也没什么上下级的架子,倒是什么都能聊两句。
“我刚开始的确是这么以为的,他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爷,和我没多大干系,我只用负责让他在公众面前树立一个年轻有为的形象,负责带点面子,保住他季家就够了,倒也没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事。”林桐撇撇嘴,随手拿了桌上的一份报纸,听着虞宸晏继续讲,“可是季清走的那天,我知道是他把酒店里的局面稳住,电话打到市政,安排了后续的搜捕工作;我也知道那日他和吴彬韵遇险,第一反应是去护身边的吴小姐;他在御亭甚至因为我不在意那点枪伤发火,你都不知道他后面几周的服务有多周到。”
虞宸晏讲着讲着,蓦地有些迟疑。
林桐抬眼看他,她当然知道。
“再早一点,他竟会对我说,曾楷诚那孙子交给他,他帮我报仇。”虞宸晏若有所思,指尖点着杯身,他似乎是从季槐留下的一点一滴与旁人不同的关心中回想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太绝情的举动,“你说他懂什么,他连身边朝夕相处的人都不一定弄得明白身份,何况是我们这些人和那些太混乱的过往呢。”
但是虞宸晏从一九一七年的秋天开始,一次又一次,梦见一只火红的狐狸。
“年初那家小报社的报道你也看到了,人人把它当玩笑话,可是我……你也知道。”林桐把报纸放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向前凑去,只看着虞宸晏双眉紧锁,“我承认我弄不明白自己对赵宁的感情,但对季槐……”
虞宸晏噤声,等了三秒,深思熟虑地开口。
“我只是想护他平安。”虞宸晏压着自己的声音,把颤抖的声线藏起来,林桐欲言又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不能天天跟着我过日夜不分的生活,因为我没胆子、没能力、没资格让季少爷为我涉险。
你要不……帮我和他讲讲吧,别在我身边天天消磨大好时光,问问张先生,调去军政处,领个文职也不错。”
原来季槐是南方烟花三月,草长莺飞的春天。林桐想。
她把自己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带着笑意看向虞宸晏,她开口:“不是这样,先生。您不必自怨自艾,季槐若是想要继续待在您身边,您就算再位高权重,也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思。”
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风悄悄溜进来,把暖气劫走了,厚重的窗帘盖住玻璃,虞宸晏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关窗时手却顿住了。
林桐看他动作便知道他看到什么:“世上谁都想活着,也都想自己关心的人平平安安,这是人之常情。您就算把自己当作乱世中的萍草,再自觉因为动荡的局势随时会以身入局有去无回,因而不配拥有任何东西,可您无法改变季槐眼里的自己,您决定了伸手去护他、帮他,他才多大,还没遇到过您这样关心他的人呢,当然会觉得您就是一颗永远高悬天穹的北极星。”
而数计北辰天悬,乱世之中可耀槐林山涧,可淬九州赤县,亦可以身饲血,再铸天下清晏。
林桐想起时常把糕点分自己一半的季槐,一边嚼着糕点,一边侃侃而谈在御亭逗留几周的趣事,她转过头就能看见季槐的眼睛里闪着光。
只有在虞宸晏身边,季少爷才能不背负任何身份,成为真正的季槐。
什么家族,什么乱世,只要虞宸晏在,季槐就可以少那么一份压力,少在乎那么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