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陈老爷开口,众人都看向他,“刚到海淞就遇到这样的大事,在下的人手虽在海淞比不上各位,但找几位有名的侦探和收集情报的线人还尚足够。这样一来犬子入会,也算有个正当的由头。”
顾竹懋闻言笑着转向陈老爷,目光扫过陈逸鸿时微微点头致意。
棕色的长马褂随着身形的移动稍纵即逝地泛起一丝褶皱,好像是将近不惑之年的人头上早白的发丝和面上和蔼的笑容:“陈先生不亏是经商世家的人,做事总是这样周到。可查案对您这样外来的人总归是不方便,我早已经安排了人手。”
顾竹懋转身看向杨卿昀。
“你那戏楼的消息比天蟾灵通,可曾有所耳闻?”
杨卿昀那时候正和袁二爷赏玩新得的铁骨扇子,陈逸鸿的目光随着顾竹懋的声音重新回到这位“杨老板”的身上。只见杨卿昀如觅见知音一般兴高采烈地与袁二爷摆弄着扇柄,指尖捻着扇骨在袁抱寒面前转腕,对着扇面上不知谁的墨宝指指点点,完全没了方才只能给陈逸鸿蹦出可怜兮兮的三言两语的模样。
这副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模样,让陈逸鸿对自己的人格魅力产生了严重怀疑。
杨卿昀听到顾竹懋的声音细眉一挑,闻言把扇子丢给身边的袁二爷,拍了拍月白色的长袍站起身:“周迁那日和我说,应桂丞从来在我家戏楼都是包场的架势,但那日来的时候却带了一群面目不善大大咧咧的粗人,似乎格外会闹事,把戏楼里的角儿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他格外器重,那人对应桂丞也寸步不离,好像叫做……武英?”
顾竹懋点了点头,对这样的回答非常满意:“可你这性子的人,怎么会让这群人进戏楼?”
“师父在刺宋案发生之后就命令各堂口广集坊间杂闻,那日我恰巧有事不在楼中。”
“那日杨老板与鄙人看戏去了,现在看来也不知是喜是忧,算是护住了杨老板,却让楼里一群名角儿受了惊吓。不过话说回来,卿昀才十八岁,就深得顾先生信任,如此机灵的人才,着实是不可多得。”
袁抱寒抬眼看向顾竹懋。
对方迟疑半晌:“袁少爷喜欢的,自然是要捧上。”
陈逸鸿懒得看他们你来我往,目光落到站在两人之间的杨卿昀身上,于是恰巧捕获了那人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悦,心下诧异的同时又觉得乱世害人,此人在帮会中的地位已可见一斑,再加上为人处世这份老练样子,陈逸鸿就已经学不来了,况且……这十八岁的杨卿昀,比自己尚小三岁,竟已是这样成熟老练,得心应手辗转于各色人等之间。
顾竹懋此时又转头向陈家父子,嘴角的笑容似是有些言外之意:“陈逸鸿少爷……毕竟是陈家未来的顶梁柱,不敢说是拜我门下,只是有这一层关系,我本人也算是荣幸了。”
陈老爷显得有些局促,但也是在商海混迹许久的人物,忙携着陈逸鸿起身,给顾竹懋浅浅作揖:“再过一周,犬子将从黄浦口奔赴美利坚,陈家国内盘口店铺数量多,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到时候也希望帮会的兄弟们一同帮忙。人人皆知海淞洪门在海外也设香堂,我家这小子从小家里宠着,什么都不懂不会,所以也希望在国外有自家人照应。”
陈逸鸿虽跟着父亲装模作样客气,心思却飘飘荡荡到头顶上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转到成行成列的古董珠宝和奇石稀兽,最后游荡了一下,就落到静立在顾竹懋身后的杨卿昀身上。
这人唱戏是个什么样子,陈少爷很好奇。
他暗暗地在心底琢磨,双眼瞥了杨卿昀好几回。对方也抬起目光,恰巧和陈逸鸿躲闪的眼神对上了。
陈逸鸿坦然直起身子,越过假惺惺客气的人,对着杨卿昀轻佻地扬了扬剑眉。
杨卿昀只是没料到会有这样无法无天的行径,双眸倏然睁大。
这人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杨卿昀在心中暗忖。
他那有些惊慌的目光倒映着房间中充斥的光线,偏撞在陈逸鸿眼中。他自小在商贾的泥沼里翻来覆去,没见过这样清亮的眼神,干干净净、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看。
“鄙人知道入会手续繁琐,不过在入会之前,还有一事必须问清楚,以免失了礼数。”陈逸鸿的目光就是直愣愣地看着杨卿昀,却断然开口,“既然这位杨先生与陈某同属顾先生门下,不知应对如何称呼。”
“在下杨卿昀。陈少爷,别来无恙。”
杨卿昀见他把话头往自己身上引,便也不再遮掩,走上前来:“拜顾先生门下时日不长,难称前辈,如今是海淞同庆舞台挂名老板。”
陈逸鸿只得对他拱了拱手,弯下腰去。
“那日在火车站,着实冒犯杨老板。”
反正虞宸晏是强忍着笑听陈逸鸿绘声绘色地讲这一番经历的。
他的手倚在桌上,用端起的茶杯装出一副喝茶的模样,遮住半张脸的茶杯却遮掩憋不住他的笑意。陈逸鸿也明白自己当年的举动鲁莽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一向脸皮很厚且气定神闲的陈少爷目光飘忽,虽然恼怒也对虞宸晏的揶揄束手无策。
“你那时候都二十一了,怎么还这样一副幼稚模样。”虞宸晏的嘴角噙着兜不住的笑意,指腹从唇上揩走茶水留下的水渍。
陈逸鸿并不反驳,只是站在窗前,想要再从记忆中翻出些许细节来,偏过头时目光落到风起云涌的天边,郊区的山被日光的夕照镶嵌了一层光晕,矗立在原地,像极了盛京旁边的镜宁山。
“想不到那人竟然是帮会中人。”虞宸晏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十八岁就已拜大名鼎鼎的顾竹懋门下,甚至成为了大堂口的挂名老板。如今六七年已过,这人实力不可小觑。从海淞的戏楼老板混成今日的京城头牌,一定是有不少手段。陈少爷也应该知道,这层人脉若是就这样闲置,实在是太可惜。”
“我自然明白,只是想挑个合适的日子前去拜访叙旧。我陈逸鸿怕过什么风言风语,还不是曾楷诚这几日发疯,狗皮膏药似的贴着不放。”陈逸鸿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没见虞宸晏回应心下奇怪。
陈逸鸿转头,定睛看见虞宸晏趴在桌上,一声不吭。
把陈少爷吓坏了。
他自然知道虞宸晏近年来操心劳顿把自己整出一身毛病,几乎要扔掉手中的茶杯冲向一旁的电话座机,却见那人的手及时抬起来,对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我还以为心脏骤停,得我给您收尸了。”陈逸鸿忍住自己骂人的冲动。
“沣宁来的信昨晚到了,那边查曾楷诚查得不亦乐乎,我连夜看了,原本想今天好好歇歇,哪知道这几日吴子佩能整出这么多花把戏。”虞宸晏挪了挪身子,撇开搭在肩上的陈逸鸿的手,打了个哈欠,“他们在曾楷诚家中搜寻到和枪手联络的信件,季老爷正为了这事儿跳脚呢。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可以顺带搜出些军火买卖的账本什么的。
你说他这人,也不知道把这些重要文件放好点。”
陈逸鸿闭着嘴心知肚明,哪是搜出来的,都是虞宸晏事先准备好,拜托了陆若潜入曾楷诚家中放在那儿的,只是点破没必要,便继续听虞宸晏唠叨。
“张岳清不觉得你做这事像逼宫?”
“当年曾楷诚做出那样的事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若说他最近为了安抚季家,顺便安定沿海三省商界的民心,事情大多顺着他们。季老爷闹着要查曾楷诚也准了,没想到能扯出这么多有的没的。只是他当年想要扶曾楷诚,应该是动了实在的心思,一定有什么事情,让张岳清现在决心弃子。私吞军火贩卖的事是最近几日我们才查出来的,不可能这么快传到沣宁,莫不是还有什么原因?”
虞宸晏不明白,于是死磕着想了一整晚,太阳穴现在突突跳着,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向太阳穴施力。陈逸鸿坐在椅子的扶手上,鞋尖点着地面若有所思:“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鸦片。”
“贩卖鸦片犯法,但黑市中总有流通,这不算什么大罪。”虞宸晏思索片刻,“除非他碰了谁的好处,或者被谁拿到了明面上。”
“陆若寄了不少东西过来,都是些账目,我看着头疼。东西本应该由他们保存在沣宁,但是曾楷诚的耳目太多,到底寄来安全些。”
“明日拿来我看。”陈逸鸿叹了口气站起身,一想到一串串数字,就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
“若是曾楷诚这回真倒了……”虞宸晏漫不经心地说起,陈逸鸿也就漫不经心地听着,没猜到他想说什么,只是调笑一般开口:“想我去当顾问?那你们奉安政府,以后会不会满地都是和你熟稔的败家少爷?”
虞宸晏一瞬间哽住了,清了清嗓子:“真金白银的学位说明陈少爷多少还是有点真才实学,之前季槐……”
他突然噤声。
陈逸鸿鲜少听虞宸晏提这名字,今日赶巧,露出揶揄的表情,看虞宸晏神色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陈少爷不知好歹:“他没给你寄信吗?”
“我本以为他不会给我写什么,季槐当时想回湘南,我说太危险没同意。”
陈少爷遂好奇:“所以呢,小孩给你写什么?”
虞长官无情,拎起外套就要回房:“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