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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海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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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州以外陈家最大的堂口开在海淞的法租界。

陈老爷携陈逸鸿北上,顺路照看自家生意,陈少爷在几周后将要在海上晃晃悠悠渡过太平洋,逃出这纷纷扰扰的残损国家,走进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门。

陈逸鸿走下火车,身形随着汽笛的鸣叫晃荡了一下,转身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舒展筋骨似的伸了个懒腰。

清早东南方的太阳尚被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中,从罅隙中透出点可怜的光亮,可能只有陈逸鸿觉得下一秒应该天光乍破。

出乎他所料的是,开始涌动的并不是天上的云层,而是吵嚷着透露出活气的人群。

不合时宜的慌乱脚步声把陈逸鸿飘远的思绪带回身边,他俯身拎起自己的皮箱,心下不以为意地认为那是赶下一班火车的骚动。

直到他真正听到了枪声。

陈逸鸿猛然拉住父亲的手,一把拉住一起蹲下。十里洋场的海淞比陈老爷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去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陈逸鸿觉得这事应该牵扯不到自己家。

陈家的几个家丁在枪响后迅速围在主人身边,几双手分别按着称手的武器,惟恐又从哪里冒出一颗不长眼的子弹。

陈逸鸿从簇拥在一起的人群中抬眼,看见巡捕房和铁路局的管理人员着急忙慌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被安排去打探消息的小厮从人墙中挤进家丁围成的人墙,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

“宋得初被刺。”

宋得初是顶有名的革命党人,向来疾呼主张民主共和,去年临时政府才建立的时候出任法制院院长,袁项廷上台组织国民大选,他亦高票当选为国会议员,如今是受邀前往盛京的,是什么人胆大包天,敢在火车站对这样的红人下手?

陈逸鸿一时没有结论,只是挑眉抬眼,方才欲破未开的日光已全然失了颜色,淹没在蓦然厚重的云层之中。他想着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行刺之人应该现在尚在人群中,而从方才的枪声来听,也应该离他们不远。

行迹诡秘的人就这样闯入他的视野。

陈逸鸿的目光随着不慌不忙神态自若的身影一道移动,那人虽迈着从容的步伐,但陈少爷总觉得一顶礼帽被他刻意压低,让人看不清表情。黑色的长布衫在人群中涌动着,缄默得像是一团乌云,而这件衣服对那人来说,着实宽大得不合身。

这些都事小,只是陈逸鸿当真没见过在月台上不拎一点行李,大白天还提着长柄伞,另一只手缩在宽大衣袍袖子里的人,实在行迹诡秘。

他竟生出点侠肝义胆,奋力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群,不顾父亲和家丁的喊叫,逆着人流向前奔去。

粤州是革命党长年累月的盘据地,若是能抓到凶手,多少给陈家在政界留出一条后路。

他竟然也没考虑若是那人手上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行刺者,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冤魂。

陈逸鸿惶急地伸手,手掌搭上那人的肩膀。估计他也没料到有人这样大胆,毫无防备地身形一歪,礼帽从头上落了下来。不过这人反应倒是极快,只见他指尖一松,袖中折扇便落入手中。

陈逸鸿霎时脑中警铃大作,垂眼看他手腕微转,竟是旦角唱戏捻扇的手法。

还未待陈逸鸿发出点赞叹的声音,铁质的扇骨便狠狠敲在指节上,陈少爷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轻骂了一句脏话猛地收回手。

面前人在须臾之间转身,折扇的顶端在陈逸鸿定睛时,直直抵在他的颈侧。

杨卿昀就这样感受到陈逸鸿已经超过常人的脉搏起伏。有规律的脉搏跳动顺着铁质的扇骨传到他的掌心,而在他转身的时候云却慵懒着散开。

他眯着眼睛往边上挪了几分,仿佛是在陈逸鸿身前躲阳光似的。他未执扇的手握着伞柄,尖端抵着地面,目光凛凛地望着不知所措的大少爷。

“有事?”

陈逸鸿略有点尴尬,不知如何搭话,伸出手想拨开那人抵在自己颈侧的扇子。只是还没待他伸手碰到杨卿昀的皮肤,对方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堪堪把手收了回去。

扇子重新被他抖落下来的布料遮掩住。

人流刻意绕开他们,杨卿昀有了退步的余地,也不等陈逸鸿开口:“在下多有冒犯,若是没有要紧事,先行告退。”

“……你。”陈逸鸿开口,却又觉得有点荒唐。

“我不用枪。”杨卿昀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又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陈逸鸿的目光落到跌跌撞撞奔来的小厮身上,却听见杨卿昀没好气地开口:“你们巡捕房现在抓人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杨卿昀抬眼瞥他一眼,小厮弯腰捡起帽子拍了拍。

“老板,袁二少还在车站口等咱们呢,我们快走。”

他好像有意说给陈逸鸿听,耀武扬威似的。

陈逸鸿本觉得这段小插曲没什么,当他真正走进了堂口,随父亲去拜访袁项廷那个沉迷京剧的二儿子袁抱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招惹错了人。

那时候袁二爷还不是什么津冀青帮的帮主,但身世摆在那儿,在海淞有着不小的名气。

活跃在海淞的革命党为了刺宋案群情激愤,一道道笔杆子划过报纸簌簌作响,都说是袁项廷为了实施自己的独裁统治雇凶杀人,巡捕房和帮会可能是看到这个做着春秋大梦的大总统气数已尽,不遗余力地用追查拆袁项廷的台,亏得二少爷和做梦都想当皇帝的爹早划清了界限,只想腻在戏场里咿咿呀呀地唱两嗓子。

陈家遍布全国的生意总得给帮会沾点份额,顺便还能蹭一把政坛的便宜。

袁二爷就从善如流,把帮会的老爷们一个个抬到陈老爷面前,陈逸鸿见一个就点头哈腰。

帮会、商界和政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在一块儿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好像家庭聚会似的。

陈少爷环顾四周,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早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发丝服帖地锢着,玉立的身段倚在角落里的八仙桌旁。陈逸鸿看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青瓷茶盏,一手摇着那把触碰过他肌肤的扇子,就着扇面掀起的微风和暖黄的灯光把玩着那古物。

袁公馆华丽且庸俗的水晶吊灯放出的光落下来,掉在杨卿昀听到响声时不明就里抬起的眸子中。

他看了一眼陈逸鸿,面色毫无波动,草草放下茶盏又顺手收了折扇,垂下眼去。

陈逸鸿和父亲打了声招呼,背着手好似逃离一般抛开喧嚣客套着的人群走向杨卿昀。

他明知道杨卿昀会听到他的脚步也记得自己,可面前的人只是低着头,陈逸鸿的嘴角还是噙满了笑意。

“那日在火车站,实在冒犯。”他在八仙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手指轻抚过略有些粗糙起伏的桌面,“在下陈逸鸿,幸会。”

那人转身正眼看他:“久闻大名。”

他的声调少有起伏,陈逸鸿一时半会儿也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佩服,只觉得那声音流水似的滑过他耳侧的软骨,唱戏果然是老天爷给饭吃的行当。

还没等陈少爷开口问下一句,站在人群之中的袁二爷扯着嗓子喊杨老板,那人便笑意盈盈地走向聚在会客厅的人,遂赶忙跟着杨卿昀的步伐,坐在父亲身旁。

杨卿昀却自顾自地在袁抱寒边上喝茶。

“革命党的人已经查到应桂丞头上了。”袁抱寒开口,抬眼看向四周,仿佛被铺天盖地的舆论攻击揣测的并非自己的父亲,“黄轸提出革命党想要让顾先生动用帮会的力量,他们华探在租界展不开手脚。”

发色半白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起身向众人抱拳,端着一盏茶,不慌不忙走到众人中间。

陈逸鸿对他早有耳闻,这也算是海淞的传奇人物,早年拉黄包车起家,得人赏识入了帮会,八面玲珑的性子让他步步高升,又受荐得江浙财阀帮扶,最终成了海淞不可小觑的势力。

陈少爷仗着自己从小到大爱看京剧,早急着让父亲给自己牵线搭桥,拜这位海淞赫赫有名的天蟾大剧院创始人当师父,也终于算在帮会中有了一席之地。

“黄轸说在法租界我国政府的警察总署没法逮人,更别说从油滑的应桂丞的口中掏出点什么,他的嫌疑早已经人尽皆知了。这并非推卸责任的虚言,还要劳烦各位多多出力,袁项廷和革命党两头都催得紧,洋人对此漠不关心。各位比我明白舆论和民心都比子弹更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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