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回想那天,脑海里是季槐犹豫半天松开了自己的手,绯红从耳根子一路蔓延到脸颊,惹得长官忘了在海上漂了几个月的疲惫,不禁失笑着伸手刮他的鼻梁,一脸关切地询问季少爷要不要回工厂,老爷应该会来查岗。
季槐闻言看了眼手表,瞳孔倏然瞪大,露出点慌张的神色:“父亲最近隔天就来厂里视察,我得赶快回去了。”他垂眼,不舍地攥着虞宸晏的手腕,双唇又飞快在他的眉心轻点一下,“您好好休息,厂里不忙的时候我来看您。”
“快去吧。”虞宸晏对他扬了扬手背。
他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梯,拉开大门的时候福至心灵,转身就看到虞宸晏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居高临下望着他。
“几家报社我早已经打点好了关系,今天的事没人敢多嘴,只是这么多人在现场,悠悠之口,我确实无能为力。”季槐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似的,“想来您也不会在意吧?”
虞宸晏听他言论,轻声笑了一下,一挥手打发了他:“季老板都无能为力,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季槐被这有些陌生的称呼捧得飘飘然,关了门脸上还带着灿烂的笑容,乐得能让厂里的工人以为自家老板今天捡了彩票。
毕竟季少爷——季老板近一个月几乎就是个易燃物,一点成品制作的差池或者几份难谈拢的订单就能让他大发雷霆,完全没有年初刚上手时就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一副天生就能凭油嘴滑舌忽悠人赚钱的样子。
车间里的人唧唧歪歪,猜测他被未来的老板娘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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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是追到老板娘了。
季槐从虞宸晏家出来,坐着胡叔溜了一圈开回来的车,几乎是蹦进了财务室,估摸着能不能给大家都涨点工资。
只是好心情没持续,他一回到家变成了季少爷,就知道各家报社虽然都打了招呼,但码头上毕竟人多眼杂,堵不住眼线和所有人的嘴。
季沄大发雷霆,太上皇的原话是“不和虞宸晏划清界限你就别回来”。
只是好在口舌之争传来传去,终归不是有意的抹黑,也没往最情深意重的方向传,只是说季家当时得罪了日本财团,张岳清要面子装中立,加上曾楷诚怎么看都即将倒台,虞长官一副炙手可热的模样,他们只能抱住虞宸晏这个二把手不放。
小楼的门前迎来送往,难能可贵的三天假期,虞宸晏也没得一天清闲。
季槐如今有底气,家中生意少说百分之八十都在他手上,于是在父亲的怒吼声中摔门而去,在木材厂员工宿舍的顶楼独占了一间单人房。
他自然不会把让他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的对话和家人和盘托出,只是他的父母聪明一世,不可能什么味道都嗅不出来。
但李令仪终归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狠不下心,虽然眉头展不开,也不敢对老爷说出当年在医院里听到的实情,无可奈何只能每日让家里的下人留意季槐的动向,只要没什么出格的事或者特别的危险,就被迫把自己的宝贝儿子放养了。
季少爷不回家,日子过得自在潇洒,他每天起床在木材厂里逛一圈,签点合同订单,中午往各色的饭店跑,带着饭盒打包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就钻进虞宸晏的小楼,有时会碰上点前来送礼的人,就一边在桌上摆各种菜肴,一边打哈哈搪塞自己过分殷勤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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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宸晏复工的第一天就坐在了曾楷诚的对面,宪兵司令如今灰头土脸,本就卷曲的头发鸡窝似的顶在头上,眼睛下面挂了两个夸张的黑眼圈,三天三夜没合眼一般,嘴唇干裂,在昏暗的审讯室里透着鲜红的血迹,双手双脚都带着镣铐。
曾楷诚抬眼看到来人,虞宸晏穿着一件白色的制服衬衣,黑色的西装裤干净利落,身边的张岳清一如既往端着陶瓷茶杯,正盯着曾楷诚看。
虞宸晏坐在桌子对面,就台灯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厚厚的案卷:“倒卖鸦片,您在黑市的名头还挺响亮,实在是失敬。
从隶系劫走了几个混成旅的军火,虽然声称已经尽数上交给张先生,但实际上却私吞了一部分,倒卖给额齐尔和塞北,导致奉安西北部兵戎突起,把张先生急得焦头烂额。
买通联合会杀手意图刺杀……当时的三级副官……季槐。”
他顿了顿,好似心虚似的,只得装模做样用指甲在纸张上划了一道掩盖自己的情绪。
“与兰峰……土匪串通……致使本省军队伤亡惨重?!”
虞宸晏本迟疑的语气霎时变得诧异,猛然抬头盯着面前露出奸佞笑意的人,一双眼睛眯起来,里面闪着淬毒的光。那些老生常谈的罪状他见怪不怪,只是这最后一条实在难以想象,他可以认定曾楷诚因为不明原因杀了赵宁,但直接串通土匪这事儿,前者是私人恩怨,后者的性质就完全两样了。
“那日和石崎财团谈奉安木材的生意,季槐提了一嘴,我留了个心眼,昨日一问他可能是觉得没什么抵赖的必要,便开口了。”张岳清顿了顿,“当时确实有疑点,不然伤亡不会这么惨重,季槐是你带出来的人,还是聪明。”
虞宸晏没搭理张岳清的夸赞,捻着纸张的甲面泛白,目光从纸张上抬起来,静如沉水一般凝视着曾楷诚:“你又是何必……”
不料曾楷诚是真觉得自己没救还是怎样,只是冷笑一声,偏头带着戏谑神色对上虞宸晏的目光,被铐着的双拳砸在桌上,在密闭的空间中发出一声巨响:“你是不是想说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做这样下作的事?”
“虞宸晏,你当然不会懂,你可是沣北陆军学堂的天之骄子,是张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身边有赵宁这样的至交,学校的奖励都是你的,政府的晋升都是你的,能被送出国留学的也是你,沣宁市长和奉安护军使也是你!
那我呢?我的出身比你们这些野路子好了一万倍,进学堂的时候和你不相上下,哪一点比不过你,凭什么不论是老师、同学,还是张先生,都要向着你?”
虞宸晏无奈地叹了口气,双唇紧抿看着面前人,神色还带了点惋惜的意思:“我知道嫉妒是人之常情,但学校的嘉奖没少你,沣宁和奉安的官职也没少你,一切安排都是就事论事,和我相比你确实差点天资或者运气。嫉妒就罢了,你又为什么要干这种害人的勾当,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季槐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对自家长官这副炫耀而不自知的模样翻个白眼。
“虞长官,您又要和我标榜自己正人君子的形象了,我在潭沙已经和你说过,脏活累活你不做自然有人做,也必须有人做,你守着一点名誉,以为能在乱世当饭吃,可你看看现在,不是还落了个和各家撕破脸面的下场。
虞宸晏,还是那句话,做错了事得要有人来背,你一副遗世独立的模样是要做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