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宸晏听到关门声,又闭上眼睛眯了片刻,深感该上班还是要上,也就慢悠悠起了床,对着一地太阳光眯起了眼。
他按部就班地洗漱吃饭,便一个人打开了门走上街,在早市一片人来人往之中晃荡到了办公厅,前脚刚跨进大门,一转头就碰到了风风火火拎着包往办公室冲刺的林桐。
她踩着皮鞋哒哒哒地走来,满脸笑意和虞宸晏打了声招呼。
虞宸晏猜她应该是把刚脱险的父亲丢给了平日总不在家的兄长,兀自跑来上班了,实在是有些意想不到:“我不是说你可以……”
“哎呀谁想在家伺候人,他俩有手有脚,相互伺候一下凑合吧。”
林桐大手一挥非常潇洒,跟着自家长官进了办公厅高耸的建筑。
林桐显然还不知道虞宸晏昨天发了多大的火,只觉得一群人看妖怪似的盯着自己。
“为什么他们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林桐不解。
“因为你现在的形象天不怕地不怕,正傻乎乎地跟一个易燃易爆炸火药桶有说有笑。”虞宸晏扶额,果然昨天那一通脾气还是冲动了。
“长官!您昨天当着大家的面生气啦!”林桐眼睛一亮,又转瞬做出悲痛欲绝的表情,捂着胸口欲哭无泪,“这样的千古奇观我居然没看到?”
她撒腿就抓住几个平时要好的同事,声音千回百转着撒娇,让人家当面给虞宸晏复述一下昨天的场面。
虞宸晏满脸黑线:“……?”
张岳清一上午没来招惹他,可能也是觉得昨天的事情自己偏心得太明显不够坦荡。
虞宸晏看了几份潭沙的报告,中午和王启约了顿便饭,就在办公厅边上的餐厅,没到十一点半就溜了个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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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时王启正坐在包间的餐桌旁慢悠悠夹着菜往自己嘴里送,带着疑问和否定的目光随着虞宸晏坐下的身形落到他脸上。
“陈逸鸿应该早就通知你了,知道我要说什么吧。”虞宸晏不动筷。
王启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着嘴,面无表情:“当初说不从沣宁走的人是你。”
“当初局势没现在明朗,也不比现在紧张,我们那时候是自己吓自己。”虞宸晏拿起筷子,“况且我们这不是撤退,是你带着大家与南边来的人会合,让我在沣宁也能好接应,等结束了我自然会回来。你难道怕我反水不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能耐,所有人都撤出来,留你自己当诱饵?”
“什么诱饵不诱饵的,接应一下的事情,又不需要我做什么。”
“快了。”
“什么?”
“昨天那事儿,你知道张岳清半夜把段意和高良秘密转移到会审公廨了吗?”
虞宸晏本放松的面颊霎时紧绷,嘴角不着痕迹地压了下来,夹菜的手还悬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回答。
他淡淡地抬眼看向王启,一双眼睛里竟不可避免地透出点疲惫的神色。
确实有点累了,那些费尽心思的慷慨陈词已经超出了礼貌的程度,成了无礼的顶撞,却还是像一盆水泼出去,洒在地上被太阳炙烤着干涸。
一片青菜被虞宸晏放在碗里,他不知作何回答。
虞宸晏对张岳清多少还是有点情感联结在的,他初入沣北才不过十九岁,与张岳清相处之间自然而然获得了那时候的张大帅对小辈的关心。再加上把他送出国的决定,虽然资助的钱财不是来自于沣系内部,但还是让他有时能找到一丝父亲般的关怀。
“张岳清对你的信任,可能很快就要不值钱了。”王启看他没反应,只得开口,“早日让曾楷诚伏法,赶紧撤出来,我们都耗不起。”
耗不起了,盛京一旦开战,为了坐上全国执政,张岳清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讨好日本人获得他们的军备支持,慈父的那一面会立刻消失,早已互相看不顺眼的虞宸晏和石崎千草他心中早有抉择,张岳清会一手把虞宸晏推向更黑暗的深渊。
他现在还舍不得虞宸晏这号人,但一旦功成名就,很难不会过河拆桥。
所谓的接应就是掐着沣宁迎战时的安保空档,让联合会立刻出手占领沿海三省,只有这样才能保下死活不撤出来的虞宸晏。
但他们的实力到底对不对得起虞宸晏的情报,就是另一回事情了。
如果联合会无法一举拿下沣宁,张岳清必然起疑,何况他现在已经有点迹象了。
但是不能跑。
虞宸晏的手猛然攥紧了手上的餐具,双眼之间晦暗不明。
那样算是逃兵。
“到哪了?”虞宸晏深吸了一口气。
“海淞。两个星期之后到盛江边境,据点在长榆岛,代号重启,行动过程中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包括自己人。”
沣宁的东南面,离东城门太近了。
“你抓紧时间,去长榆岛和他们会合,剩下的我会安排,放心。”虞宸晏看王启又要开口反驳,手掌不可置喙地向下一按,“我现在有牵挂,舍不得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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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宸晏吃完一顿低气压的饭,在街上踱着步消食,一路走回办公厅。
下午刚开始上班,午休过后的人们一阵嘈杂,大厅里全是人来人往的脚步声,纸张摩挲和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
一人一张的书桌上,绿色灯罩下暖黄的灯光汇聚在一起点亮房间,虞宸晏背着手,目光在各处都停顿了一下。
林桐顶着惺忪睡眼凑过来:“张先生有文件,中午放您桌子上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
这些人,这样的场面,可能过了几周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念头突然冒出来,虞宸晏呼吸一滞,这其实是最不该有的想法。
军阀割据,领头的固然有错,但手底下这些谋生的,本就生在这地方没得选的人呢,亦步亦趋的人呢,也要被时代一并审判吗。
虞宸晏步履不停,面上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抬手推开办公室的门,闪身入内。
关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冒着热气的茶杯,大喊着“发工资了”的笑脸,飞快传递的纸张和文件,虞宸晏惊觉自己没有控诉的资格,竟也坐上了主谋的位置。
他麻利地拆开文件袋,纸张上赫然印着“曾楷诚事件处理报告”几个红色大字。
虞宸晏冷哼一声,可能是张岳清觉得半夜押人的行为实在不太道德,现在来给他个交代。
真是一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目光一目十行,掠过早已熟知的当事人主要身份信息和一条条罪行,眼神却仍在“杀害赵宁”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秒。
现在他也放心了。
虞宸晏眨了眨眼睛,忽略了心下泛酸的触感,终于看到了加粗划线的处理结果。
办公厅内部的报告书当然不同于审判厅的判决,但这份显然是张岳清直接下命令印制的,签着大帅龙飞凤舞的大名,和奉安省高级审判厅的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