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审判厅为什么凑热闹,处理结果明明白白地写着,农历八月初五执行枪决。由审判厅的法警督察执行,安保队行刑,公证人是张岳清本人。
真是有够风光的。
虞宸晏把文件往书桌上一扔,也没有再拿起来的欲望。
没什么曾经设想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心下也没有哪块磐石真的就因为这一纸轻飘飘的文件松动。
虞宸晏早不把赵宁当颓唐的借口,也知道自己往前走是莫测的前途,还有太多路要走。
但虞宸晏还是决定去送曾楷诚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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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中什么都井然有序地进行,林桐和林焦劝着自己父亲出了份谅解书,老人家虽说不情不愿,但也看不惯自己这倒霉事儿被日本人管,也就一手签了字。
段意和高良反倒真的因为这份谅解书没被日本人顶格判罚,已经进了沣宁监狱服刑。
至于野田,当然是以帮助犯对案件没有实质帮助,免去了刑事处罚。
季槐豪气的五万大洋让他声名鹊起,木材厂来了不少工人,人社管理处的领导乐得不行,正好补了员工偏少的空缺。
不少人也发现木材厂不是只有脏活累活,还有很多需要和人打交道的细致工作,都是傍上季家的好机会。
女员工比男员工多,季少爷在厂房和店铺之间钻来钻去视察,眼瞅着就要成为沣宁第一位公认的妇女之友。
热心大姨一边用砂纸磨木头,一边关心老板的婚事,吓得季槐立马逃窜回虞宸晏家。
至于他俩。
季槐在半个月表现出他作为称职对象的超高觉悟,当天转头就报告季家准儿媳妇自己父亲大人什么都知道了,让虞宸晏准备着见家长。
当然,他只通知了个结果,至于离奇曲折的过程和不为人知的秘密,好儿媳就不用知道了。
虞宸晏以为这是他胆大包天的玩笑,起初完全没在意,结果面对着阔别已久的季夫人亲手制作的桂花糕和季槐一次次“下次带你回家吃饭”的豪言壮语起了疑:“不是,季老爷真的知道了,你怎么还活蹦乱跳站在我面前,不是应该被抽得起不来床吗?”
季槐在虞宸晏面前突然孔雀开屏,婀娜多姿地走了两步,表示自己完好无损。
当然,这顿饭没吃上是一种必然,接受一个人和欢迎一个人的区别谁都懂,两位人精当然没有天真到手拉手进季公馆的地步。
季槐已经蚂蚁搬家一般,把不少放在宿舍的日用品搬到了虞宸晏家,少有人气的侧卧和几乎全新的厨房突然有了用武之地,只是季槐只得每天特务似的,用自己的钥匙从后门摸黑进屋,在客房安营扎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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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其实还是很热,云卷云舒之间霎时变天,黑色的云雾从海上飘来,被炙热的空气一拧,落下豆大的雨珠,和刚才还被曝晒到滚烫的地面一起,在人眼中凝成一团雾。
虞宸晏走过他熟悉不过的奉安新兵训练营,一片场地在镜宁山的山脚,而半山腰上则是一处刑场。
他一边调整已经被汗液粘在身上的雨衣,一边觉得参不透张岳清是怎么想的,这样恐吓新兵。
虞宸晏一个人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这几天雨一阵接着一阵,让山路更加难走,军靴一脚踩进湿软的泥土中,溅起的泥点尽数打在裤腿。
雨滴顺着帽檐和袖口掉落,不少贴在脸上,从额头顺着脸颊滑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虞宸晏喘着粗气,终于踏上环山的小径,视野开阔起来,入目的是一睹白色的墙,粗糙的水泥砖圈了一块地方,被树木枝桠交错遮盖着,人人都嫌晦气,平日里也自然没有人来,只有几人值守。
人烟萧条,肃清行动好久没开展,也就没有那么多死得有仪式感的人。
虞宸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兜帽向后拉去,露出自己的脸,值班员一挥手,他就大步迈向刑场。
他不止一次假设过自己……
大脑中的想法突然刹车,虞宸晏在雨幕中张望了一下,人不多,督察的法警来了四个,张岳清站在行刑的安保队身边,办公厅分发的雨衣帽子挡住了他的表情。
白色的身影是两名法医,执行之后确定犯人死亡。
主角被结结实实地绑着,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粗布短袖,一言不发地站在四名法警中间,原本蜷曲的头发已经被无休止的大雨拉直了,顽劣的目光从糊了一脸的头发中闪出来,死死盯着走向张岳清的虞宸晏。
“只有我一个?”虞宸晏开口。
“其他人没那么在意,何况都是同事,留点面子。”张岳清顿了顿,“他当时说你是联合会的人,没凭没据就是瞎咬,你别在意。”
张岳清言罢一挥手,曾楷诚被四个人押着,踉踉跄跄地往墙边走。
他突然挣脱了两名法警的桎梏,却又被反应迅速的法警按着头押向前方。
“让他说。”虞宸晏沉声,分贝不高,却透过雨幕清清楚楚地落到法警耳中。
曾楷诚冷哼一声,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冲虞宸晏冷笑着:“你恶有恶报!”
虞宸晏恍然愣神,看到沣北陆军学堂里那个坐在自己后面的少年对他露出了嫌恶的目光,紧接着兰峰的山峦、办公厅、火车、渡船,他霎时穿过无数相处的瞬间,双目又落回这位死刑犯身上,雨水一刻不停地倾泻,凶神恶煞的表情都被模糊成一团。
虞宸晏没有回应,只是双手抱在身前,眼中尽是悲悯的神色,嘴唇死死抿成一条线,被雨衣笼罩的身影僵立,好像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
虞宸晏闭上了眼睛。
曾楷诚背后的柱子顶天立地一般,法警把他铐在底端,曾楷诚跪在那里。
兰峰那天也下雨了,虞宸晏站在那,曾楷诚也站在那,雨水从天上倒下来,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淹没了似的。
安保队整齐一致的上膛,毫不犹豫的枪响,惊起一群栖息在树枝上的飞鸟。虞宸晏睁开眼,看到柱子底端的血液已经快要被大雨冲刷干净,法医抬走了了无生气的尸体。
虞宸晏只是站在原地,有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他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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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槐撑着伞,在雨幕中走来走去,直到看见熟悉的身影一步步从羊肠小道上艰难行进,差点一个趔趄摔到他面前,赶忙上前扶住了失魂落魄的虞宸晏,略有些责怪地看着他一身泥水,苍白的脸上落了一片水渍,季槐伸手用手背擦去:“结束了。”
虞宸晏轻轻点了点头,牵起季槐的手,并肩走到车边,黑色的长柄伞在他头顶微微倾斜,雨衣之外又多了一层保障。
“其实还没有。”
“什么?”
“没什么。”
虞宸晏伸手去拉车门,季槐一手撑伞,一手护着把雨衣脱下钻进车里的人的头顶,虞宸晏坐在后座转头看向收伞的季槐,在一片山水迷蒙的景象之中,却看到了一道乍破的天光。
季槐说他心甘情愿,又说未来急不了也摸不着,就只要当下。
“林桐说中秋请大家吃饭,他爹的事情都帮了不少忙,”季槐习惯性地伸手揽住虞宸晏的肩膀,对胡叔点了点头,汽车发动了,“去吗?”
“你不是有家宴吗?”虞宸晏问。
“所以我们定了十六号,给你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