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顶上暖黄的灯光笼罩下来,给这幅场景拢了一层不真实的光。
“……你在?”虞宸晏迟疑开口,只见季槐用布隔着,捻住炖锅的两只耳朵,一路小跑到餐桌旁边,在正中心放下这盘热腾腾的菜。
“别误会啊,我还没打算转行当厨师,请了奉韵阁的厨师在家里做的,快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
季槐好像也是才回到家,身上还是去工厂里常穿的那一套衣服,头发干净利落地束在颈后,两眼看着虞宸晏都是遮不住的笑意,低头碰了碰来人的鼻尖。
虞宸晏一反常态地不躲闪,双手搂住季槐的腰,把脸靠在了他肩上。
季槐双手拿着布一时间无处安放,想起今天自家长官去看那会必定是有什么心事,便低头吻他发顶:“一边吃饭一边说,听话。”
虞宸晏坐在桌前也不客气,一筷子一筷子不停夹着菜。
他发现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无论是季槐明目张胆地来省政府办公厅门口静候自己下班,还是打开家门之前就可以闻到的饭菜香,每隔几天变着花样插在客厅茶几花瓶里的花还弥漫着香气,他已经深陷其中了。
“吴子佩今天带着副官来了,两周之后我们会把盛京的事情了结。”虞宸晏夹了一片小青菜叶,放进嘴里,“张岳清让我带人去守京奉铁路,估计没个一星期回不了家,你这段时间最好回家看看。”
季槐坐在他对面大口大口喝着排骨汤:“京奉铁路在盛京东北,你那儿不算前线吧。”
虞宸晏摇了摇头:“不知道,这得看段启芝硬不硬气了。若是他为求活命放弃盛京,再向北打起让沿海三省易主的算盘,用尽全部兵力来攻盛江首府津州,那我这批人可是首当其冲。”
季槐赶忙“呸呸呸”了三句,用略带责备的脸色看着虞宸晏。
后者被他逗笑了,只是开口问道:“所以我说,你要不要和父母去契林待一阵子,等没事了再回来?”
“得了得了,不准说这些没谱的,吃这个。”季槐夹了块肉放在虞宸晏碗里,“若真有变故,我们做商人的家里有点积蓄,日子总是过得下去。倒是你在前线自己要把自己照顾好,别太拼命了。”
虞宸晏哑然,季槐其实说的也对,虽然他心里知道变故是必然要发生的,但联合会本身就缺钱,若是季家顺势倒戈,那沣宁易主对他们简直一点影响都没有。
若是成功了,只怕相见也要物是人非。但若是不成功,到时候就不知道是相隔千里还是天人永隔了。
虞宸晏的眼眶突然酸涩了一下,才发现有了习惯也不是什么好事。
季槐给他带来的日子太平静,日复一日像是上了发条的齿轮,要不是吴子佩此次不请自来,虞宸晏都快要守着自家这一盏灯,大隐隐于市地过上和乱世隔绝的闲散日子了。
“季槐,如果,”对面人偏头听他讲话,“你的一个朋友,他的立场其实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会觉得……被背叛吗?”
这话其实说得太满,若是季槐真要琢磨到底,很难不让他猜个所以然。
“那你觉得我的立场是什么。”他好像突然认真起来,放下了筷子。
“你……”虞宸晏犹疑片刻,想不出答案。
“南北那么多主义、立场、学说,让人无不眼花缭乱,但目的都是想扶大厦于将倾。每个学说都是理论,都要实践,成败对错,在当下我们评判不了。”季槐嚼着一块肉,有些口齿不清地讲大道理,“我还不知道有什么主义要我杀身成仁,或者为它殉道,可能还没真正等来能说服我的那一个。所以在我的信仰到来之前,我只是想护住自家人,再勉力帮一些无辜的受害者。我连立场都没有,何谈背叛呢?”
这话也说的满,虞宸晏一琢磨,大概的意思是无关是谁入主沣宁,只要不伤害季家人,季少爷一定毫不犹豫地和他们合作,到底求个平安。
“但是啊,但是不能是日本人,或者黄毛的洋鬼子也不行。”季槐补充。
虞宸晏轻笑一声,扒拉了碗里最后几粒米:“快吃吧,我洗碗。”
·
季槐不知道虞宸晏只是要去把个铁路的关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虞宸晏这几天任由他七手八脚地缠着自己睡,还没降温的天气加上身边人的体温,被褥几乎都成了摆设。虞宸晏做噩梦的频率从隔天一次降到三四天一回,季少爷也不知道应该和谁自吹自擂去。
而长官会报备了,去军营,去审判厅,和陈逸鸿中午吃个便饭,今天要下班不回来吃。快要下班的四点多,会有一通电话直接打进季槐的办公室,问他街边的小零食要不要顺道带一份回家。
“当然要,带回家我给你报销。”这是季槐的标准答案,一般这人还吊儿郎当地翘着腿,眼底都是化不开的笑意。
直到有一天季槐跨进家门,看到地上散乱的行李箱,书房未关上的台灯和桌案上大片的图纸,才发现明天就是虞宸晏出发的日子。
“明天去军营了?”季槐在主卧找到头埋在衣柜里的虞宸晏,不动声色地问道。
后者应该是听见了开门声和脚步声,对突然出声的人没什么表示,从衣柜里拎出一套纯白的军官制服,一下丢在床上:“对,在理东西。”他拍了拍手,把衣柜门关上:“快好了,你先去把盘碗端出来,我一会儿煮面。”
季槐没动,只是从身后抱住了虞宸晏,头发胡乱蹭在他颈间,蛮不讲理地指向白色的衣服:“我想看你穿这个。”
“在御亭又不是没穿过!”
“不一样嘛。”
季槐被虞长官一手推进厨房煮技术含量为零的紫菜汤,后者把行李一个个堆在门边,挽起袖子也进了厨房,往锅里丢了一把面条。
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出声,水声沸腾的声音充盈了整个房间。
季槐舀了一勺汤自己尝了尝,自卖自夸地发出夸张的喟叹,虞宸晏差点用筷子打他脑门。
“五天后走南城门过吗?”季槐这么问,其实要猜到也不难,京奉线的主干线就在南城门附近。
“对。”虞宸晏应了一声,“家里防尘罩什么的我就不弄了,你要是回来住的话……”
“我就在这儿。”季槐风轻云淡,一手一碗端着刚煮好的面,“在这儿等你回来。”
季槐光辉伟大的形象刚立起来没多久,虞宸晏刚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动,只听见他“嗷”得一声冲去餐桌,放下两个海碗用手指搓着自己的耳垂:“烫烫烫烫死我了!”
他横冲直撞地蹦到虞宸晏面前,露出无比可怜的神色,把通红的指尖展示给对方看。
虞宸晏非常配合,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双唇碰了碰泛红的指尖:“不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