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波纹不息,一圈一圈荡开。
“我刚住进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什么蓝色烛火。”海红说,“是在我……我爹将老板引来的那个晚上,黄伯死了,我也没什么奢望了,就想着一死了之。”
伞下的人安睡着,不知伞外骤雨不肯停。
“我坐在镜子前,听见书柜那边有人唤我,我走过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知道那时候着了什么魔,我居然没觉得害怕。”她垂着眼,“我拧开那尊麒麟铜像,后面有个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洞,两掌宽,靠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
男子?
知融想到了狐狸书灯中手里握着通玉的士藏,回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薄唇,尖下巴,鼻尖有颗痣?”
烛火摇晃下,那人说:“你甘心怎样吗?他们荣华富贵,而你,什么都没有?”
尖尖的下巴藏在黑暗里,他的心口似乎很疼,不敢说话大声。
“没看到他的痣,但是他似乎有心病,说话的声音很轻,一只手捂着心口。”海红说,“我当时昏了头,就打开了烛火的琉璃罩子,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再有意识时,我就已经坐在禁水楼的小窗前了。我日日夜夜在回看着我的生前事,渐渐地,我就要忘记自己是谁,从一开始的怨恨到后面的冷眼旁观。”她抬起头,透过伞去看外面的昏暗,“直到,那抹烛火离我越来越近……”
有个女子捧着蓝色烛火,大半边身体被拢在黑暗中,她垂着眼,看见有人来,缓缓抬起眼睫。
桃花眼中摇摇着两抹火,冷水白的脸,她问我,迷路了吗?
“我说,我记不起自己是谁了?”海红定定看了知融一会儿,笑了,“她有些像你。她说,那她就引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女子灭灯而过,虚无的指尖点在额头。
“我就到了曾府,那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我看见,高瓷下毒杀了我爹,我兄长……他看见我了,没说话,他和高瓷合力将我爹吊在房梁上。高瓷突然发动了……”她说,“我兄长随后就上吊了,他朝我笑,就是不说话。高瓷扶着肚子让我上前推翻了他的书架,然后我就去看高瓷,我看了一会儿,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去。按理说,鬼是不会觉得冷的,可我握着高瓷的手,我却觉得冷。”
“我救了高瓷和她的孩子,我再次回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捧烛火的女子了,那个斗篷的少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日子越久,我就发现,我好像出不去了,我也成了这只烛火的一部分。”
“至于游鹿居士,我见到他时,是在幻境里,他看了这里想要进来,却在禁水楼燃起后,看到那个少年没拿到烛火匆匆离开后,也跟着去了。”
通玉碎片化为的烛火,吞噬扭曲了海红,却没有被士藏拿走,或者说,不愿意跟着士藏走。
海红捧着心口弯下腰,一抹蓝色的烛火出现在她透明的手中,她也捧着烛火。
烛火离开了海红的手,落在知融的心口处,想要融进去,却被知融握着拉开,把它捏在手里。
它倒也是乖,也不动。
想了想,知融把它融在了初霁伞中,禁水楼幻境没有它的支撑,化为飞灰。
湖泊上悠哉地游着几只鸭子,丝绸似的水面上划着一叶小船,荡开了一圈圈波纹。
听完知融的话,知合沉默了一下,山下是非多,这个道理一直没说错。
游鹿居士不见了不说,现在还要去湘南找人。
士藏手里握着的通玉碎片,和初霁伞中的是同一块分裂开来的,要想找到,跟着它的指引就好了。
初霁伞中的那一块指向湘南,要么有别的碎片在湘南,要么就是士藏在湘南。
“就当是游历了嘛。”知融捏着诀,自己凑到师兄面前,“等找到了师父,我们就再也不下山了,好不好?好师兄。”
知合扭过头,不答应也不说话。
知融却把手强行放进师兄的掌心里,用头顶开幂篱,亲昵地贴了贴知合的唇边痣,“我答应你,我们还可以一边找师父一边收集装饰金雀台的东西。”
眼睫颤了颤,那双水的不行的杏子眼才肯抬起来,“色胚。”
手却为知融捏着腕子揉开淤血,理了理知融有些乱的头发,“话痨成了精,我什么时候说不和你去?”
哄好了。
知融就笑,“因为我想哄师兄呀。”
她师兄拍了拍知融的手,“摸过骨头的手别来摸我。”
“那我以后只摸师兄的骨头,师兄的骨头匀称,在手里的感觉刚刚好。”知融掐着人的下巴贴贴蹭蹭,知合等人小狗蹭人似地蹭到兴头上,就捏走她要拨开他衣襟的手。
额头贴着额头,缓缓地吐息,“这样摸吗?”
知融严肃点头,“是的,我再摸一摸好吗?好的。”
要天亮的平安都,方才有夜间的错觉。
风吹动了大槐树的树冠,抖下了不少叶子,几枝并不听话的长枝条探出了墙,悬着几个小红灯笼,绿叶红灯。
高瓷抱着孩子微微蹙着眉,“你要和他们一起走吗?和我们一起不好吗?”
挂在槐树下的秋千晃了晃,像是有人在荡秋千,老旧画卷似地慢慢展开,波纹似的鹤顶红裙摆,橄榄色的窄袖交襟浣水般半披了鹅黄红珊瑚的披帛,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手臂和肩膀上,那层白的薄皮,竟然也有几分霜露的色彩,像是入秋的山水挂画。
海红点着地面,推着秋千晃,“啊呀,我答应了人家的,而且,我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高瓷发髻上簪了一朵姜红的绢花,赠卿平安意。
她怀抱孩子,把头上的绢花拿下来,放在海红手里,“也罢,我就在这里等你。我已经安葬好了黄伯,你有事就先去吧。”
海红歪着头,将那只姜红的绢花推入发髻,黑天之中一点红,“多加保重,高瓷。”
那人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灯笼燃着犀香。
天即将要破晓,她只能抬起袖子遮住吹来的风,慢慢走远,那条小巷的尽头看不清人了,却能看见那盏燃灯。
“你和高瓷很要好。”知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你帮我看看拍干净了没?”
海红撑着伞,围着她饶了两圈,“干净了。我和高瓷认识时间挺长,她杀我哥还有我爹的时候,被我遇见了。更何况,她是为了我。”
知融和她并肩慢慢地走,“看见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海红偏了偏伞,遮住微微有些冷的晨光,“不知道,她杀的时候,我就走过来,坐在正座上看,还顺手关了门。她杀完以后,高瓷就问我,你现在还恨吗?我就和她说,不恨了,反而觉得高兴,这世上还有你记得我。她笑了。一边扶着肚子一边让我把书都推翻了。她说,她现在和我是一丘之貉,要我帮帮她。我就帮了呀,保住了她和孩子,吓退了那些叔叔伯伯。然后,我就靠着看我爹,血都流干净了,我才慢慢地离开。”
“书是她让你推到的,我原以为是你呢。”知融看了看有些小的伞,说:“等我有时间了,给你炼制一个更好的伞。”
海红现在是魂体,无法在光中行走,只能用伞遮住。
她如今的伞,是木芙蓉赠的。
当时知融推开门的时候,木芙蓉有些惊讶,然后就看见了后面的海红,就问:“老板呢?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