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君臣问答,你说随侍圣上左右的是谁?”沈叔易指尖磨着茶沿,问沈遇。
“必是司礼监掌笔卢高。”沈遇答道:“可以他的地位,何须跟林党同污。”
“阉人么?没根的东西,你指望他们里面能有好东西?”沈叔易站了起来,在院中缓缓踱步思量道:“二哥之事我也托人上京问过,听你父交好的内阁张太明所说,一个管天象的五品钦天监监正,却将朝廷的开支说得一清二楚,惹了有心人啊。”
“姑父的意思是,卢高将父亲和圣上的对话,透露给了海阁老及其背后林党?”沈遇抓紧了椅扶,关节发白,背脊发凉,断定道:“年关降至,内阁一年度的盘点,将在御前召开财务会议,林党贪污本就有心填抹空缺,这才对父亲直言耿耿于怀,他们是在忌惮父亲说的实话!”
沈叔易脚步一顿,蹙眉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二哥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他怎么会知道六部的用度数额?”
“我不知道,父亲从不在家里说朝事。”沈遇思绪紊乱,道:“他分明不涉党争,祁王和秦王斗得再如火如荼,他也从未向哪一方党羽示过好。更可况他谨小慎微,自升任钦天监一职入京以来,待人接物处事也从未有过疏漏。”
沈叔易望了他一眼,深深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沈遇愣了愣,发现姑父没有留他的意思。聪慧敏感也不是件好事,他根本没办法装作单纯下去。“我……兰陵这边,父亲不是还有一家老宅?”
“那个……”沈叔易咳了声,眼神有些躲闪,“二哥升任京都后,我想着既然也没人住,早早地就给卖了出去,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沈遇沉默了,他看向屋外的小孩,兰许浑然不觉异样,跟沈家娃娃们玩蹴鞠,却屡屡被排挤抢戏,玩得只像个捡球的随侍。
“宴清,别怪姑父说话不中听。”沈叔易终究还是下了逐客令,“兰陵不适合你久留下去,叔叔婶婶们也没本事庇佑你下去。”
“禾东巡抚已来了几次,就连知府也来家里吃过茶,就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上。”沈叔易不再拐弯抹角,露出他一县主薄的怯懦来,说:“整个兰陵,哦不整个禾东,官场上都是林党的人,我个末流实在是吃罪不起啊。若你还要继续再待下去的话,恐怕锦衣卫的人也会很快追查过来!”
已是开门见山了,沈遇猛地回首看他,眼里射出一记森冷的光来。
他什么也没说,但沈叔易却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
这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兰陵待了十一年,书读得好,十三岁中了秀才,十五岁那年秋闱又中了举人,家里的人都说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正逢二哥调任庸都,他也就上京继续参考,会试落第也并未灰心,入国子监肄业,坐馆三年品学兼优,本可升任国子监监丞,却不料出了这等变故从此前途晦暗。
鸿翔鸾起却半路而夭,这孩子心里又何止是丧父之苦。
沈遇自知失礼,默默收回了视线。他打小优渥,骨子里清绝孤傲,也果然不出沈叔易所料,半点软话和饶词都说不出口,起了身,作辑,当即打算辞别。
“去伻城问问夏阁老吧。”沈叔易望着他清癯的背影,“三年国子监,你听过他讲学,不至于连这点交情都没有,夏阁老是出了名的好心肠。”
沈遇点头,“谢姑父提点。”不做停留,唤了兰许就走。
“沈公子,发什么呆呢?”裴嫣然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夏先生的府邸到了。”
沈遇揉眼睛,再一抬头看,街道熟悉冷寂,‘夏府’二字穹劲高挂。他问:“直接去夏先生府里取书就是了么?”
裴渡撩帘下车,已上前去叩响了虎头环。老翁这次来得快,脚步声和嘀咕声一道:“今日可真热闹。”四人都被请了进去,沈遇却莫名眼皮一跳。
裴渡走在最前头,高声说:“先生,裴四又来叨扰你了。”
“裴家的公子。”夏康团坐暖炉旁,翻看着送来的曲谱,提醒了来人一句。
来人瘦而有力,身形不显得羸弱,四十来岁模样,一身红袍玉冠带,是二品以上的大今官袍,还披着套厚厚的鹤氅。正投其所好,向夏老进献着最时兴的昆曲谱,从泽南青州最红的乐妓那儿得来的。
“三大家缺一不可,裴家驻扎平云沙野,于大今如同心肝脏腹。”海仪抿了口酒,望向那狂放的小少爷,也是被他一身单薄的衣裳给慑了住。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啊。”他侃笑一句。
夏康沉溺音律之美,不经意抬眼扫了去,却见了本不该出现的人:沈遇!
沈仲恺之死,与林党脱不开干系,若林问是直接诱因,海仪便是间接推手——若海仪对上沈遇,这不是直接送死来了吗?夏康心叫不好,猛地起身欲阻拦,先打发了海仪出去道:“肃民,我渴了,去锅炉给我烧壶热水来。”
海仪说是,当即起身要去,却不巧四个娃娃拦了出路。裴渡见他一身官服,便知道不是个常人,眼明嘴快,作辑道:“见过大人,晚辈裴家四子,裴渡。敢问尊台是?”
“夏先生的学生罢了。”海仪摆了摆手,未表露身份,看上去宽厚和煦。
夏康见局势不妙,悄声注意着沈遇,道:“这位就是新任内阁首辅,海阁老。”
沈遇如遭重锤,心头猛然一颤,立马低了头下去。他听到裴家三子惊声打着招呼,“见过海阁老。”
海仪一声轻叹,“先生这是何必?”但他很享受此等惊异,气氛一派其乐融融。沈遇这边却如坠冰窟,胃里翻江倒海,又想起来父亲头七夜里沈府的遍地杀气。
“锦衣卫奉旨办案,钦天监监正沈仲恺,妖言惑众,欺君罔上,秽言朝廷命官,圣上口谕沈氏一门同罪,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