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裴家了,得熬过了这个荒年……”夏康目光幽幽,看向外面的裴家人道。
“这个官,难做啊。”沈遇喃喃道。
“原云庭知县丧父,请辞回老家守孝去了,我看也是故意避祸去的。”夏康说:“现在云庭只一个八品县丞,压不住王命旗牌在身的裴将军,大今武将的官职好坏都在这里,整个塞北都只知三大家却忘了巡抚衙门。就连三品塞北巡抚何必昌,也怕吃罪了开国老臣裴将军,想法子找路子都递信到我这里来了。”
海仪也补充道:“禾东都拿不出粮来,朝廷又能有什么办法,储司都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就怕裴老捏着手上的军权生了变,派个能稳得住场子的人先未雨绸缪。”
看二位老人泪眼婆娑,沈遇那颗赤诚之心也不由得一动。
“为国,义不容辞。”他向海仪磕头一跪。
沈遇出了门。海仪从他身后走出,裴渡发现他二人神色如常,仇人见面却异样地心平气和。
“叨扰夏先生了,落雁山烧得厉害,雁柳那边出了乱子,我得急着过去办事了。”海仪对夏康行礼作别,他提了袍子正要出门离开。
沈遇却问了一句:“海阁老身居首辅要职,雁柳这等的小地盘,也要劳烦你去亲力亲为吗?”
裴渡何其敏锐,以为他们要争锋相对。
不料人话音刚落,夏府走进了五人,虎臂蜂腰螳螂腿,云锦蟒服绣春刀,腰间牌子赫然写着‘北镇抚司’!
沈遇不认得他们,但却晓得他们的身份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当日杀他全家的人却不在其中。他心石落地。
“海阁老,夏先生。”为首的头抱拳一礼,二十来岁模样,年轻却不失严肃威慑。他扫视一周,跟两位老前辈颔首示意,最后视线落在了沈遇身上。
眉眼一动,迸发出此行不虚的精光来。这可是上头指了名要的人头!
“我们走吧,魏同知。”海仪打断了他的额外注目。那头儿笑而不语,点头侧身示意他行,他今日是护送海阁老来的保镖,没有他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
“海阁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遇却朗声道。余下几人同时一惊!
海仪一顿,那锦衣卫没什么反应,手却按向了身侧的绣春刀。
三小裴顿悟,来自武将的直觉,以为他当场要动手杀人!
海阁老却示意他不动,爽朗又干脆的嗓音,道:“落雁山放火一案,错综复杂牵扯甚多,人犯竟然来自事不关己的泽南,都说他王大壮是个为民请愿的勇士——塞北百姓都拦着,求官兵别杀他,塞北巡抚也上书请求重审,这件事情沸沸扬扬闹得圣上那里去了,正好让回家探亲的我去瞧瞧。”
海仪是塞北雁柳人,据说巡抚衙门就在隔壁他家,现任巡抚也曾教义予他,这事他交给他办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沈遇拱手一辑,说:“阁老操劳了。”
锦衣卫见之握刀不动。
阁老拂袖,露出轻松的笑意起来:“你小子好自为之吧。”
几位肱骨悄然离去,沈遇看着他们的背影默不作声。
裴家姑娘们可算想起来,去找夏老拿书去了,院里只余下裴渡和他。敏锐的裴四哥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指背碰了碰他的额头问:“你吓着了,脸怎么这么白?”
“有事说事。”沈遇拨开他的手,古怪地瞪了他一眼。
裴渡敛了笑,略有正色问道:“见着海阁老,怎么是这个反应?锦衣卫不像是要你小命的态度。”
“我怎么知道?”沈遇搪塞。裴渡抚着下巴,揣摩着没说话,二人陷入沉默。沈遇又出声打破沉寂:“萧家那边,燕淮的粮也吃紧么?”
“可问对人了。”裴渡唇角一勾,像是显摆自己的学知,“燕淮的粮啊,就没有一天不吃紧的。”
“平云野除了草,什么都活不了,八千沙兵吃的都是燕淮借的粮,我们这些个咽残羹食烂菜替朝廷卖命,上头发下来的军饷却连点荤腥都见不着。落雁山为什么被烧?海阁老笑得好,我也觉得烧得好!禾东总督贪多了,不赈灾是拿不出粮来,又怕朝廷下来问罪,自己反而先把自己给吓死了。襄水灌溉泽南禾东,他们就是一体的,王大壮是个勇士,是替禾东禾泽南的百姓讨公道!谁不知道驻关李家是皇家亲眷,不管是去借也好抢也罢,敢动他们就是打圣上的脸,事情不大,才就怪了。”
裴渡呵了两声,摩着拇指上的韘,带着他的狠辣又莫名的笑。
他手上的韘是来自落雁山的青木,质地坚硬,色泽亮丽。据说驻关李家和沙骑裴家不和,便是因为这座入今之要塞。
庸都背后的命脉落雁山,乃是当之无愧的大今命脉。不仅是灌溉禾东泽南的襄水源泉,更是上御西壤赤部下接陇西高原的天然城墙。当初成乾先帝登基之后恐外戚生变,倚信本家,将此等关口重地交给了年轻的李家双将,反而冷落了立下赫赫战功的两位老将军,将裴萧两家驱至了贫苦的云庭和燕淮守关林御外邦。
沈遇斜着眼睛看他,心里思量着什么,好半天吐出一句话:“受教了。”
而后裴四哥又恢复了他的轻浮嚣小模样:“关心燕淮做什么?我裴家待你不好,沈哥儿又打算去萧家当伴读了?”
沈遇没说话。裴三姑娘抱着几本书问他:“沈哥儿,夏先生问你这琴要不要?”裴五姑娘提着裙子下来,眨巴着双明亮诚挚的眼睛说:“听夏先生说你也会弹,你倾囊教教我可好?”
夏康倚在门边,对沈遇点了点头,青袍双袖迎风自舞飘动。
“一曲《雁孤行》,算是替你日后送了行。”他提高了音量,抱着琴下了来递给沈遇道:“要收好,这是先帝爷赏我的,选自陇西上的守心木,音色纯质透亮,可谓是万金难求。”
沈遇郑重接过,听出了他言外之意:“那便谢过夏先生了,学生一定不负所托。”
他一行拜别夏康。两姑娘上了马车,落在最后的沈遇抱着琴若有所思,沉吟道:“夏老表字开疆,为先帝爷出谋划策,位列宰辅封疆入阁,也真是题了个好兆头。”
“沈宴清又何必妄自菲薄?”裴渡半个身子露出,撩开帘子像是请他同座。
沈遇佝身上去,谁料裴渡只是接了他手里的琴,而后又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来:“这琴就占了好大的地儿,又只好劳烦沈哥儿屈尊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