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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罗浮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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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染思忖了一瞬,指尖在膝上轻敲着:“仙君莫非做不到么?”

谢南枝微收着下颌,面色冷若凝霜,却依旧回答了齐染的问题:“万事万物生于清浊二气之上。一般修仙者修炼成百上千年,也不过只能操纵从‘气’中生出的‘力’,却少有人能真正了解如何能去操纵‘气’。”

他沉默了一瞬,补充道:“据我所知,真正能操纵‘气’的,唯有拥有极品灵根之人,或已无限接近‘仙’的人。”

齐染指尖在膝上轻敲着,若有所思道:“但我知道有一位,祂不仅能吸收血气,还能将血气转为生气……可是因为祂本体是上界灵物?”

谢南枝闻言,抿了抿唇,低声道:“多半是的,这能力绝非凡人所能为,必得是真正的‘仙’力之境。”

“昔年我欲吸纳寒琼入体,想借仙器力量从化神后期突破合体。谁知仙器虽认我为主,但在入体一瞬,其中蕴藏的雄浑清气瞬间便撑爆了我的功体。”

他随手招出寒琼,指尖轻轻抚过泛着银辉的琴弦:“但也正是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以为的仙器之力,不过其清气下蕴出的浅薄灵力。而若想真正踏上仙途,必须要学会如何操纵‘气’,而非单纯地操纵‘力’。”

“所以……你究竟是谁?”

齐染闻言,只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在下姓齐名染,至于旁的,在下确实不知。仙君若是哪日知晓了,倒还得劳烦您通告我一声。”

谢南枝安静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膝上的寒琼却银光一闪直接消失,消失之前还响起了一声与仙器身份略显不符的刺耳嗡鸣声。

齐染轻笑一声道:“仙君的问题可问完了?可否轮到在下问仙君一个问题?”

见谢南枝沉默以对,齐染便很是自在地道:“多谢仙君。”

他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挡了挡这屋中乍起的寒气:“敢问仙君,若有一日,你被仙门中人逼上绝路,而他们欲剖你丹田、取你仙器,你待如何?”

谢南枝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覆眼的白布:“……若他们确实将其用于正道,那来取便是。”

“若是用在歪门邪道呢?”

谢南枝冷声道:“那我也不至于束手就擒。”

齐染嘴角轻挑,缓声道:“是了,不作抵抗便带着仙器玉石俱焚,那可不是仙君的做派。”

谢南枝微蹙着眉道:“你到底想问些什么?”

齐染轻叹一口气,缓缓直起身,走到那面屏风边上轻敲了两下:“薛将军,可听懂了?若有什么疑虑,只管问便是。仙君看着面冷实则心软得很,你若有问题,他必会答的。”

“是不是,谢仙君?”

谢南枝抿紧了唇,沉默不语,并不愿做那个听起来有问必答的傻子。

齐染轻拍了拍手,先前那抬担架的两名小兵立刻进了营帐。

齐染指了指那隔在两张床榻之间的屏风道:“将这处屏风撤下吧,这营帐本就狭小。隔着的东西挪开了,这病便才能好了。”

小兵一听齐染说对薛恒养伤有益,立刻深信不疑,大喊一声“诺”便手脚伶俐地将屏风搬出了营帐。

而屏风后,正是不知何时已然清醒的薛恒。

齐染缀在两名小兵身后,将空间留给帐内的两人。

走之前,他随手理了理帐门口放置着杂物的药箱,缓声道:“仙君,在下晚些时候再来找你,还有许多账目亟待整理。”

而向来端着仙人架子的谢南枝,竟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来也可。”

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微微侧过头,又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罢了,随你。”

齐染只笑了一声,便掀帘离去了。

听着齐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南枝微微向薛恒的方向侧过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听齐染的意思,这位薛将军多半与他有些未结的因果,可谢南枝确实对这位凡人将军毫无印象。

若是……若是一双目珠还在,兴许还能从面貌上窥得几分,也许是他尚未闭关前,与这位薛将军有过几分交集。

谢南枝侧耳听着,账内十分安静,只有这位凡人将军兴许因为疼痛而略显颤抖的呼吸,沉吟片刻,便召出了寒琼琴。

细长的十指轻拂过泛着银辉的琴弦,清澈的琴音若雪日初霁时,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时发出的脆响。那冰棱般的缝隙折出虹色的光彩,清泠泠地渗出晶莹的雪水,又沿着檐角冰棱,坠入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发出叮咚的声响。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我是冰灵根,并不懂疗愈之法。”

谢南枝手搭在琴头的白梅枝上,轻声道:“这曲子可消解五感,兴许能帮你缓上几分苦痛。”

可那凡人将军却没有应声,只是呼吸放沉了几分。谢南枝随即听到几声床榻的嘎吱声,猜想他或许是撑起上半身,靠坐在了床头。

即便没了双目,谢南枝也能感受到身边灼灼的视线,那视线紧盯着自己,半分都未曾移转过。

但他也只是微抬着下颌,坦然接受着这份异常灼热的注视。

“……仙君,”薛恒斟酌着称呼,低声唤道,“我可否,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谢南枝微微侧着头,遮眼的白布一角轻轻从肩头滑下,并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薛恒注视着他的侧脸,喉结滚动着,只觉得每个字都宛如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得他喉头都融成了一团带着腥味的血肉。

他总是这样微微侧着头,看着他,不置可否的模样。若是以前的薛恒,看着这沉静的、不带丝毫波动的侧脸,便已经退却了。

可齐染的前言仍在耳边,他便颇有些僵硬地,启开了那几乎黏着在一起的喉咙:“……仙君。”

“我想救一人,可我不知该如何救……”

他头发蜷曲散乱地披在身后,面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痕。

薛恒黑褐的眸子里沉着深深的痛苦与疲惫,裹着厚茧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沿。他向着谢南枝的方向,微微垂着头,仿佛一个囚困许久的囚犯正在聆听自己的审判。

“我真的很努力了,仙君。可他好像总要死在我面前,总要把尸骨都融进泥里才罢休。”

“我到底该如何做……仙君,求您教我。”

谢南枝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指尖在琴头的白梅上轻轻拂过。顿时,一枝待放的白梅出现在他手中,珍珠似的花苞蜷缩在深褐色的萼片间,最顶端的苞尖洇着极淡的青色。

他将这枝白梅递给薛恒,声色轻缓:“为何要为难自己,去救一个必死之人呢?”

“就好像,你无法阻挡一朵必将枯萎的花。”

他指尖轻点白梅,仿若有银辉闪过,于是雪白的花瓣次第舒展,露出内里淡黄的花蕊。那莹润光晕下,梅花的冷香几乎凝成雾霭,充盈了整间营帐。

而待花朵盛放到极致时,最外层的花瓣却突然泛起锈色的斑点,又如同有无形的风掠过枝头,翻转扭曲的花瓣打着旋儿从细枝上坠落。

薛恒伸手想去接住那片边缘枯黄的白梅,可它却在触及到他掌心前的一瞬便化为了飞灰。

那托着花朵的细枝也随之消散在了风里,唯有帐中还隐隐能嗅到几缕残存的冷香。

谢南枝侧首轻笑了一声:“幸好,仍有香如故。”

账内一时无比安静,只有那云雾般的冷香淡淡飘散着。

薛恒颤抖地喘息了一声,蓦然开口道:

“约莫二十五年前,仙君收服仙器寒琼,我那时不过一总角小童,有幸与父兄一同,前往天音阁参加了仙君的启灵大典。”

“那时仙君抱琴踏阶而下,我见仙君……如见天人。”

谢南枝颇有些怔怔地听着,确实未曾料到,他竟见过自己那时的模样。

二十五年前,是谢南枝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得仙器认主,赤足散发登过七十二道冰阶。

寒琼一出,百花皆杀,神鸟出山,鸣于九天。

天人如冰玉,落于九重天。

若有天上一捧新雪落于人间,那就是他谢南枝。

“……我本以为得见仙君一面已是我此生之幸。”

薛恒仍低垂着头,可攥着床榻的手指指节却已泛出青白之色:“但在十三年前,我在凌州苍北关随父出征时,与大军在风雪中失散。”

他声音轻哑道:“生死之际,是仙君踏风雪而来,将我送回了关内。”

谢南枝轻蹙着眉回忆了片刻,确实隐约想起了些什么。

当年他欲闭关纳寒琼入体,便去苍北关外的昆穆雪山上收集了些千年寒晶以作闭关修炼之用。

返程之时,确实顺手从山上带下来一个银甲小卒……他那时已被冻得面目青白,眼瞅着便是要不行了,谢南枝便只能渡了一口灵力过去,堪堪为他吊住了命。

而将那小卒送回关内后,他未做停留便离开了。

那小卒……是什么模样来着?谢南枝细细回忆着,却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张在酷烈风雪下被冻得青白的脸,似乎是个眉目颇为英挺的年轻人。

薛恒眸光灼灼地注视着谢南枝,颤声道:

“若没有仙君,便没有今日的薛恒。仙君救我,我……也想救仙君。”

“此生能有幸与仙君相识,薛某……十分欣喜。”

谢南枝闻言,微微抿着唇,唇角却轻轻扬起,转向薛恒的方向,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你我既见过两回,便也算故人了。如今这世上,我的故人,已没剩下多少了。”

“薛恒,薛将军,谢谢你救我。”

“再遇故人,我也很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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