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举目看时,方道是先前大殿递传那生辰柬帖的小僧。待至近前,等他弯腰扶膝喘息了一阵,方开口问时,那小僧才言说是声钟丧仪已预备妥当,问他们可要一同过去。心中也是不免奇怪,殡仪虽是选在今日,可晨钟时刻早已过去,也唯有借着暮课钟声而行殡仪,却不知为何是在此时——
那小僧似是预料到他会有此疑惑,经其解释才得以知道,原来是行了已说请其师傅,亦即本寺住持衍皈法师,收德偱世伯于门下,其入门仪式与殡葬仪式将一同进行——既是佛门中人,于焚化之时,鸣钟示丧,本就是通例,并无任何违禁之处——如此一来,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也不再贻人以任何口实,行了法师此行,确是比他周全许多。
沈淙本想着当面答谢行了法师,那小僧却只道不用,想来行了法师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无暇接应于他。也只能请那小僧转达他之谢意,却又听其道,这本就是他们佛门分内之事,让他不必劳谢。
沈淙凝思一想,倒也有理,便也不再多言。那小僧又再问起他是否要去菩提园送丧吊祭一事,不由想起前两回湖鸣世伯那悲憎郁怒的神色——
正待回绝,小僧却道非是他师傅,而是崔檀越相请。沈淙略微一怔,不免再问道,“哪个崔檀越?”。
那小僧似是不解他之所问,甚为疑惑的语气反问道,“还有哪个崔檀越?”。
如此语气,沈淙立时便即会意,非是阿垢墇儿,而是,湖鸣世伯。
此时相请,他几乎可以断定,行了已将他们谈话说与湖鸣世伯知晓,不觉轻轻皱了下眉头,虽非出自他之所愿,却也是出自佛家消弭化解恩怨的慈悲善意,倒也不能再说什么,回目看了眼阿妩——仍低眸望着地下,也不知在想什么,方轻轻叫了一声,“阿妩?”。
谢妩方作回神微微仰起头,发出一声疑问的轻哼。
“德偱世伯的焚殡之仪”沈淙言至此处,略略一转,“我先送你回斋舍?”。
“我同你一起。”
沈淙方怔了微刻,才道,“请小师傅带路。”。
小僧欣然应声,举步向前走去。
万紫千红,争妍斗艳得如火如荼的季春季节,繁台之上,无处不孕育着新的生命,而其五里开外的菩提园,却在时刻经历着生命的消亡。
因以简省便宜之要,入门与焚殡之仪就在一处——焚化院举行,那小僧直将他们引到了此处。一至院外,便听其里熟悉声色清声念道,“……请大德,一心念我,我行止,始从今日,乃至命存,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离欲尊,皈依僧,众中尊。请大德始从今日,乃至命存,视行止为受三皈依戒居士…… ”竟是湖鸣世伯,而后却是陌生声色,“汝受三皈竟,已得戒体。再为宣戒相以便护持……”想来当是小僧口中天清寺主持衍皈法师。
沈谢二人方正疑惑时,那小僧适时说明缘由,原是入门自有一套完整的皈戒仪轨,逝者自是无法亲身了完,经他们商议后,便提出由逝者亲人替代之法。
纳受皈戒以后方能成为正式的佛家弟子,未取得官方度牒的佛家弟子,而崔实似乎,也不须得那度牒证明身份、蠲免赋役了——
而沈淙未曾想到的是,衍皈法师竟将多年前襄宗曾至天清寺斋戒祈雨时赐授予他三道敕牒的一道,也是如今最后一道敕牒,就这样给了德偱世伯。有此敕牒在,既是免于经业策试的‘公度’僧尼,即官府许可的僧尼。
他们到时,皈戒仪式正好完成。将即站定的沈淙,与行完三拜礼起身回首的崔逢目视线正好撞上,沈淙随即微微俯身恭色颔首致礼,崔逢也向他一点头。与此同时,崔垢崔墇二人也因在此时看到了师兄,眼中脸上即时放射出与此时场景很是不符的神情来,沈淙即向其投去温煦的慰抚神色,二人神态方安复下来。
因其接下来的焚燎声钟之仪并由衍皈的大弟子行灯主持,众者便即礼送衍皈回寮。又因尸身移入天清寺当日已行大殓,此时也不过在身上换作袈裟,在五官内塞入珠石水银,在眼面部贴以金箔,在棺内灌以麻油燃物……其中所需焚殡之物都在菩提园常备事物以内,倒也并不费太大周章,是以焚燎事宜预备得如此之快也就不足为奇了。
衍皈离开后,侍礼僧就在行灯示意下扬声喊道,“起棺!”。
此声一罢,四名夫役各占一角,将院堂正中崔实,此时应该说是,行止,尸身所在的棺椁举抬而起,徐徐轻移至四庹干柴砌成柴垛的平台上。
“举火!”
行灯及其余寺僧随即围着柴垛坐定,随着侍礼僧一声“鸣钟点火!”的号令,都自神情庄严地念诵起《安魂引路经》。
崔逢从棺前敲响无常钟,夫役从四面点燃柴垛,熊熊烈火随之燃起,烈焰迅疾肆意吞噬,直将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当纯厚绵长的钟声敲到第九十下时,将一切吞噬干净的烈焰渐渐缓和下来,几有熄灭之势,正午辉耀的骄阳也渐变得温煦起来。
沈淙正随同众人垂首默哀,也是半晌方才有所反应,那第九十一声,如何怎么都不落下?方欲抬目探寻究竟,已有寺僧越过诸人行至他身侧,低声说了那请求,也即解了疑惑。
沈淙抬目时正与湖鸣世伯目色相对,那褪去悲憎郁怒的哀苦神色,让他并没有犹豫多久,便举步随那寺僧行至那方已被让出来的地方,接过那只小铜锤,在湖鸣世伯目色的策励之下,扬腕敲下了那九十一下,以及后来的十七下——
铜锤落下最后一声的时刻,那烈焰的最后一团火苗也彻底熄灭,望着那一堆焦黑骨殖,深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碎景残片,似也随之化作了灰烬,为那温煦的春风带出了体外,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轻盈松缓,将手中铜锤递转于身边寺僧,“惟愿德偱世伯,能自离苦得乐,了脱生死,即身成佛。”。
“兄长自困半生,只望如此,真能得以解脱。”
沈淙终究是未说那句连他自己都不确信的宽怀话语,只静默站在原处,等着烬骨慢慢冷却下来。
俄顷,崔逢面作惭怍之色张口道,“当年之事——”。
已知后话为何的沈淙及时道,“往者不谏,来事可追。”。
崔逢便也再没说什么,只目望着寺僧将那些慢慢冷却下来的烬骨收捡起来,又在其上贴上赤金箔,并以朱笔写上梵咒,最后盛装于红陶罐中,递交与他。
“这骨殖,世伯想如何处理?可要带回博陵么?”。
崔逢定定注视着手中陶罐,半刻摇头道,“这里,才是兄长归处。”。
“博陵,是樊笼。”
崔逢最终将兄长的骨灰尽数抛洒在了天清寺的潵骨池中,以免让那陶罐成为困缚兄长魂灵的另一樊笼。
将此事处置妥当以后,他们也再无逗留在京的必要,崔逢当即令仆役雇定骡马,收拾行装,即日就要起行回博陵服丧守制去了。
沈淙也即将他们送至山下大道,温言劝慰着满目依恋不情愿离去的小师弟。
“我已调制了百余丸撒馥清远香,足够师兄用一二年了——”
“而且香方都已告诉阿妩姊姊了,即便没了,阿妩姊姊也可以调制的——”
“……可,以后有阿妩姊姊,师兄还会需要墇儿么?”
“当然需要,我还等着我的左膀右臂来助为兄“两”臂之力呢!”
“……”
面对那边等待得已有几分不耐烦的众人,沈淙也只能报之以无奈的笑。
最终还是相对沉稳持重的崔垢硬生生拉开了抱着师兄如何不肯撒手的小弟,正与施礼道别,却又想起来在来天清寺路上师兄所言,心中虽是奇怪,为何师兄放着更便宜履践素志的京中清要官职不为,单要舍近取远去祥符一地一历?却也并未开口相问,转目看了眼阿戌兄,还是觉得师兄助力未免单薄,忽又想起一人道,“师兄将来若领县事,刑狱事上,那王与或堪委用。”。
沈淙沉吟道,“京兆府那仵作么?”。
崔垢应声点头,口中继而又是吞吐未决,师兄让他但讲无妨,方才道,“那何九,其性虽显油滑世故,笔下却是凝练老辣。”
“子厚兄最初那供状,便是出自此人手笔——”
话至此地,便不再言,想来师兄自有决断。
沈淙略略一思,方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垢便带着崔墇再行拜别之礼,又由着师兄将他们送至骡车前,上车坐定后,犹豫少时,还是出于好奇问起师兄在他们离开后的下一步举动,“师兄是直接回那沈宅?还是?”。
沈淙目光微一闪动,即时想起昨夜那青年一番言语,又正是开放时节,方做出决定道,“转道去金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