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淙他们将要进去时,王拊留下那几个熙攘楼伙计收拾完狼藉,正从店内走出来,遂即闪身在一边,等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拾步走进去。
其时半死不活的吴奎人事不省地瘫在柜台后那张勉强还能立住的靠背椅上,额头上敷着冷巾。吴商恐慌万状地半蹲在叔父腿边,吓得失了声色。
他们进去很久也未曾发现,沈淙只得提声叫了声,“吴店主”。
吴奎听到声音,两颗浑浊呆滞的眼珠极缓地转了两转,又过了很久,才慢慢聚起焦来,又失神地盯着他们半晌,方似是认出了他们。
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俨然将此炎凉世态见惯了的吴奎一时倒也并不意外,只让吴商将他扶起来,慢慢稳住神色,勉力开口道,“几位登门,所为何事?”。
申戌因上前言道,“吴店主,是我,申戌,我来取行装。”。
自来半面不忘的吴奎当然识得二楼左三间居中一间的客人,也是那鲁氏叔侄之友,方愣了一愣,才道,“商儿,引贵客去。”。
吴商方满脸担忧一步三回头地带着申戌去了二楼。
待其离去,吴奎转过头来,竭力苦笑一声道,“如吴某猜得不错,诸位贵人在此时踏访鄙店,想来不会只为取行装这等微末之事罢?”。
“诸位有话但讲无妨”吴奎搭眼瞻顾了下自身惨像,涩然笑道,“吴某现今颇有些‘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意思了,也难再有甚恶讯能令吴某动容了。”。
这倒为吴奎所言中了,沈淙心中确有疑惑未解,本也是想着借申戌取行装之机一释其惑,可看到这副景象后,心下便有些犹豫。
虽说吴奎为保顾自身利益,因欲将病重客旅驱赶出店,而终致鲁忭身亡实属罪不可挽,但也自有律法言罪,且只论本罪(过失杀伤人以赎论),不言其它。
再者,纵是罪囚,自身合法权益也当受律法、公德所维护。
而依他所知,至少目前所知,这桩“伪契侵宅”事案,吴氏兄弟这“被论人”,只怕才该是“告状人”,而可能身为这戏目关键一环的他,似是不无理由顺着这线索,进一步探个究竟。
吴奎既已如此言说,他也不欲再如何委婉迂曲,也即采用单刀直入的方式,只将语气稍放得轻缓谨慎道,“将才之事,我们都看到了。”。
吴奎倒也并不惊讶,只若有若无地吭了一声,一随着谢妩店内盼顾相看的身影而缓缓移动的两颗眼珠,显得极其懒怠萎顿,直到沈淙接着的一句,“那可是令兄?”,目中精光登时乍然一现,脱口问道,“阁下何以得知?”。
许是将即出口,心中就已有了答案——此类事无非晓自看客议论,这世上就没不透风的墙,更无闲言传不到的角落。
也就不难想明白,之于其兄为军巡院巡卒拿捕公案的原委,自也已了知大概。
也暗自为他将才过大的反应而懊悔,半晌稳缓住声色问他,“阁下何以如此关注此事?”。
不过是问他是何用意?
沈淙神色只微微一动,并看不出任何情绪,“心中疑惑未尽”。
“刨根问底,沈某便就是如此性子。”
吴奎垂眼攒眉了少时,方抬头道,“不知阁下心中有何疑惑?”。
“如同所有人的疑惑一般,令兄那“非分之想”起自何处?”
吴奎眸光一凝,声带嘲谑道,“阁下是在疑心——我?”
沈淙轻笑摇头,“如是阁下,想来会做得更加高明些。”。
“承阁下恭维。”吴奎自嘲一笑道,“若真‘高明’,也不会让家兄受此不白之冤了。”。
说着就将拳指缓慢握紧,眼中也尽是不忿愠恼,确也不像是假作出来的。
沈淙猜测着,这不忿大略也有对他们的。
毕竟,若从吴奎的角度来说,若他们昨日没有出现并插手那事案,此案实情便就不会揭露,他方不至得罪官府,也不会得罪民众。
便是那方豪强,也暂无冠冕堂皇的理由侵吞他这家客店。
最少,他还能再委蛇周旋一段时日。
如此说来,这唯一扎挣存续于豪强之林的小客店的消失,倒与他沈淙脱不了关系。
而这又与他所持变革理念,竟是完全背道而驰。
沈淙心上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也是不由低低一哂,复又认真考量起就在看着那熙攘楼伙计离去时,脑中忽而冒出来的念头,口上却像是证实了自己原本猜测的口吻道,“当真是‘不白之冤’——”。
吴奎似是因此一句而微有动容,此刻的他也再无甚顾忌,索性如实托出道,“那以为证据的地契赁书,是他们诱骗家兄所签立——”。
原来吴夯最初签立这“契书”时,只说是受雇看承照护田宅的佣雇“契书”,心思纯朴,且又目不识丁的吴夯也无作它想,为那王启林诱劝着签上了押。
直到后来县吏上门来催征税钱时,听到那比他全付身家还高昂的税钱而傻了眼的吴夯,四处奔走求告之际,方才从与他有同样遭际的家客庄丁口中得知,那不过是他们这些豪强之家为了降减户等,偷避税役,而将田宅强寄于下户的惯常手段。
而面对与县官吏胥勾连暗合的豪强之家,他们这些贫民下户,既无处投告,也不敢投告——只因若没了那份岁入不菲的差事,更无可能缴付那高额税钱了,也唯有委曲求全,隐忍不发,时已十数年。
却不想他们因想兼吞其弟吴奎的寒暑客店,而扩充熙攘楼的门面,反而倒打一耙,称吴夯伪造地契赁书,将那田宅据为己有,以其官司来逼迫吴奎屈从,贱价转出寒暑客店。
正当吴奎费心周旋苦苦支撑之际,又再出了这“探花案”,虽说仍受挟逼与其伪作证词,可却也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借以“伪证”换“吴夯”,从而得以暂时保全寒暑客店。
谁却又想到,连这最后一次机会,也因沈淙一行的出现插手而告灭不说,还且将他们向消亡之地更推了一步,也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诸人听完也是深深叹息,一时却也无法可施,好在吴奎也无此指望,只是独自憋闷在心中太久了,这半生半熟的“观客”,竟成了他最好的倾诉者。
说出来后,吴奎心中一块重石也即落下,方真正舒缓地松了口气,却不想这口气还未完全吐送出来,却为一道急灼的声音打断,“阿爷,阿叔你刚说阿爷怎么了?”。
急匆匆奔跌下来的人,一连串急声逼问之后,吴奎也只能实言以告,又伸手试图拉住急忙向外跑去的侄子,却也只是徒劳,而自又因一阵突袭而来的眩晕,一头栽倒在那张靠背椅上,又再费力扭过灰白的脸,两颗眼珠死死盯着门口。
沈淙见其无事,眉目微皱道声,“秦检!”。
话音将落,那吴商就即出现在门口,一脚倒退着踏入门内,紧接着是另一只脚。
吴奎惊目望去,方见一面带铜制面具的缁衣人抱刀逼近,竟是那公堂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皇城司上指挥,也是此时才知其真实名姓。
而那上指挥将商儿逼进来后,就那样守立在门口,那朝向店内的半面面孔,此时看上去,竟比那铜制之物还要坚厉冷硬上几分,莫说是商儿,便是他,一时也不免心生畏惧。
这方解决了吴商,沈淙方再问道,“不知吴店主今后有何打算?”。
“还能如何?”
吴奎长长叹了口气,满带不舍望着店内的目光,最后落在柜台之上,道,“签了王店主这契书,交完罚赎,再救出兄长,就此离开此处,回家乡垦荒耕种——”。
谢妩移目观览着契书条款文字,音色略带惊奇道,“都说‘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如此样装设精雅的二层小楼,断卖竟只是一千二百两么?”。
吴奎只是叹息,并不说话。
沈淙神色略而一动,半时开口道,“我或有一法,可保全这寒暑客店,不知吴店主可愿一试?”。
吴奎遽然一怔,转而眸色一亮,急切声道,“阁下请讲”。
“这寒暑客店是非卖不可了是么?”
却未想到为先开口的竟是将出感叹之语的小娘子,只此语即令吴奎将才略有舒展的眉头,又再紧紧皱起来,正要回之以“不若我拿什么去交罚赎——”,不意那之后还有半句,“那卖谁,不是卖呢?”。
吴奎那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他又不是从未这般想过,“可是,卖给谁呢?”。
白微接茬道,“卖给谁,都比卖给王拊强。”。
吴奎无语望向沈淙的目光中,那一点嗤鄙几乎掩饰不住,却不想沈淙竟还认同地点了点头,眼中那嗤鄙即转成惊愕,这几人进来此处,就专为打趣他不成?
就在吴奎几临绝望之时,方听沈淙淡声道,“你看我们如何?”。
吴奎既惊愕又意外,一时不清楚,他们此举,究竟是急人之困,还是乘人之危,语气不确定道,“你们要买我这客店?”。
沈淙点头道,“是,不过非是绝买,而是典买,权作倚当。”。
“吴店主日后随时都可,以原本典卖之价赎回。”
“又且在赎回之前,此家客店仍由吴店主回易经营。”
吴奎愕异道,“那你要什么?”。
沈淙凝眉道,“一半回易所得”。
吴奎既惊且疑试探着问道,“是永久么?”。
沈淙冁然一笑道,“自只是赎回之前。”。
“未赎回以前,便只当是你我合本开店,盈亏共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