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曾经的‘庚戌三杰’,曾经的‘林氏三雄’,曾经的“靖安四英”,都已只剩林靖一人。
林靖因以衰朽残年心力不济为由,先辞知州事,又让都统制,只留兵马元帅一职。
一连十三次上书请旨后,襄宗才且准了他的辞呈劄子。
如此一来,大成二十四州,再无一州,以武臣知州。
又在元熙三十九年,林靖业因他事将一离营,一小撮楚军就即结伙犯边,林靖闻报赶回后长驱七百里,追至枯水河时,却是中却埋伏。
虽在整夜力战后,将这一众宵小斩杀殆尽,却也身中弯刀长久难愈,而业有‘廉颇老矣’之叹,因与谢循要了一人以为将来的靖安主帅,而这人即是其侄储咸——
正如适才之言,谢咸本就在出生之时,将那‘外侮寇虐,苟容曲和’之事听得太多,又再见林帅臂膀腿胫相继断失,孤身守边略无助力,身处屯邅困顿之境,不免心有‘这万里山河,万千黎庶,难道就只是林氏一家的么?’之嗟叹,而再有‘有先辈如此,我辈敢不争先?’之矢志,而私欲‘投笔请缨’。
而此人‘投笔请缨’之方式,却是极为不可思议,甚或惊世骇俗。
大概也是为了向其父表示其‘心如铁石,誓死不贰。’之意,此人立志‘从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自己的书室付于一炬——
当府人忙于扑救那漫天火势时,而其肇事罪魁就在院中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读完了武科程文引试三书——《孙》、《吴》、《六韬》,转日又去兵部投了名状。
别的不说,那样气定神闲沉定自若之状,倒真可见世人称言‘三军将帅’那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概风范。
独是其父谢因不这样以为,且先不说这般离经叛道之举已能将他气生气死,那把摧烧书室的火,还且以东风为引蔓延波及了谢府半数家宅,一举烧去了谢因小三年的俸钱——
谢因因之气病,与其言说,“你若从戎就不要再认我这个阿爷!”。
谢咸倒也很是从谏如流,立时就去州里监司,将自己的户籍落在了其舅储平名下,就连谢府也再不回去了,安心从容地做起了‘储家子’。
那所谓‘谢庭兰玉’,也就一跃成了‘储庭兰玉’。
此一桩惊世骇俗事,在整个大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且说谢因业因此事气闷郁愤得病疾更甚,以致几却只剩一口气。
这口气吊续了小半月,武选科发解试出榜时,那混小子竟连榜都没上去,谢因因又乐活了。
成朝武选科分为义策与弓马两项。谢咸,哦不,应当是储咸,其义策不止为优等,还且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而‘弓马’一项,则可说是惨不忍睹。且先不论全无法达到《贡举格法》所规定的‘弓步射一石力,马射七斗力。’末等之末——
他那弓步射,都不是中不中靶心的问题,而是根本连靶都没上,不止没上靶,还差了好几步远;而那马射,就更为荒唐离奇,旁人顶多射不中就罢了,他倒好,连马都给丢了。搞得差官还得发动其余举子去找他丢了的马。
此一回,不知马丢了,脸也丢尽了。
本还卧床不起的谢因,闻之此事沉疴霍然而愈,满面春风喜笑颜开,当日多吃了两碗饭不说,翌日还就去枢密院应卯了。
反正丢的是他储家的脸,不是他谢家的。
据传言说,储咸,在其舅,不对,其父院里,撞了三天的树,谁人也拉不住。
当然,也可能只是传言。
此桩事到此地,本也该是了了。却不想这世上有些人就是老能走个,不,时运亨通。因有几名业因上榜欢欣过头而忘乎其形的举子喝醉了酒,眼目昏蒙之间不慎冲撞了当晚巡防的禁军,为一网子捉进去蹲大狱去了,出来后科名也为取消了。
贡举人数不够,就得从落榜的‘矮子’里面拔‘高个’,而储咸很幸运地成为了其中一个,被选送了进去,等来年二月集体参与省试殿试。
储平为了不让他储家的脸被这个外甥丢得一干二净,亲自上门延请了殿前司都指挥使苏保勋为其亲传弓马武艺。
为苏保勋教了半年,准确来说是,五月又二十七日,虽是没少挨训诫呵斥,可那效果倒也很是显著。春二月省试,弓马竟还得了个此等。没列入优等,苏指挥使嫌丢他的人,将人好生抽了一顿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好在殿试发挥稳定,竟还让数月前连榜都上不了的人,得了个武状元,授了正九品的保义郎,当了三年连皇帝面都见不着的近卫扈从。
就在储咸感叹这个武状元他不要也罢的时候,正遇五王挟太子叛乱,他这无名小卒轻易混入其中,凭着三两孤勇狡慧救了小太子,他也因护驾之功升了殿侍,可算是能见到皇帝的面了。又在小太子赵劼即位以后,迁为殿帅。
身为殿帅,还是有几分威风在的,可他却还是想去戍边,哪怕只是作靖安军中一小卒,也极是甘心情愿。
却不想他这一夙愿,竟还真有得遂的一日。
林帅因欲归于林泉,一连上了数十折乞骸骨,并让朝臣推举下任靖安主帅——林帅身后无子,这帅职再无可能世袭,便也只能于朝堂之间‘选贤举能’,这终究是无可避免之事,却也不免感叹,此事来得竟这样的快?
更感叹的是,任谁,包括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们最后一致推举出来的继任主帅,竟是——他?
储咸虽不知这是多少人于后作用的结果,也不知这推选,究竟几分是为着他的才具谋略,几分是因着他那‘以一己之身牵动着谢林储苏几方之势’的身份?
但这似乎已是定局。
不论是他,还是旁人,都得接受这结局。
天子并无依肯林帅退职之情,而只让他补了靖安军中参赞的缺职,如此也是权作栽培之意。
储咸仍记得天子为他送行时说的话,“极目中原,慷慨平生,浊醪一杯。”“致中,一路保重。”。
储咸也道,“殿下,保重。”。
他还是习惯于称呼他们的天子——殿下。
储咸将杯中浊醪一气饮尽,正欲告离却听殿下又道,“你要去靖安了,可否将阿诸留给朕?”。
储咸双目稍稍一黯,半时才抬目言道,“不瞒官家说,谢府已将阿诸放还原籍,此时也已娶亲生子了。”。
“这样么?”而后便听到一句近乎呢喃的感叹,“难怪好久都不见他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吟罢一句,转即又怅然一笑道,“也罢,朕这样的孤家寡人,又何必再强将这世间的自由身圈禁在这宫墙之间。”。
储咸因这话语中的怅惘落寞而微有动容,不自觉地略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