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胧的夜色里,一道溅珠漱玉的明丽音色,顿然打破沉寂,琤琤响起,“你可猜度得这阿诸是为何人?”。
这声波又在寂静的夜空里震荡扩散开去,腾跃攀升上去,直与雨霁后升起的月色溶在一起,再混化成如纱如水的溶溶月光,悠悠缓缓地倾泻撒落下来,照射在那娉娉的身躯上,停潴在那姣姣的脸颊上,倒生出比那明月清风,更为动人心魄的美好。
沈淙静静听着那讲述,幽微目光默默地望视着,为那场骤雨洗得明净鲜亮,而散发出润湿清新气息的满池莲荷,只见其上偶或闪着几点青绿色的微弱光芒,却又为雨后空中笼罩着的淡淡雾霭阻隔着,并不能看清那是何物,直到闻到那音色回转过头来,才在那为清风拂动的鬓发之间,看清那竟是三两只流萤——
他近乎是情不自禁地,想去抬手去触碰,却又生怕破坏这景致,从半空中地收回手道,“皇后么?”。
稍一停顿,又问,“皇帝知道么?”。
“阿姊不愿说。”
“或许是怕”对上沈淙略带疑惑的眼眸,谢妩幽沉地叹了口气道,“阿诸的分量并无那样重——”。
沈淙微微点了下头,眼望着那流萤明灭之象,又问,“致中兄又为何不说?”。
“又因何不在当初玉成此事呢?”
其实问出这句时,他也就已知道了。
他和皇帝,大约是,这大成境内,最不可托付之人。
而如今之情状,于他二人若说是天假其便,于致中兄那就是天违其愿了,也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罢了。
如此便也不难想见致中兄心中之郁愤与无奈,不免想起致中兄当初见到他时那复杂神情,也是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也即未加掩饰地轻轻笑了一声。
谢妩只道,“或是想让其,心怀歉疚,尽心弥补罢,谁又知道呢?”。
却又不免疑惑地轻觑着他道,“在笑什么呢?”。
却为他脸上流转着月华的疏淡笑影,晃得呼吸都是一滞。
沈淙眸色不由一顿,转即凝目看着她发顶笑道,“看这三只流萤交相扑腾飞舞的样子,倒像是生了什么矛盾,在激烈争论的样子——”。
谢妩仰头去看时,却是惊动了他们,三只流萤争相向远处飞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正觉惋惜之时,大块浮云适时遮住了月轮,周围顿时昏黑暗淡下来,却又在一时之间,身周忽而闪出大片的清光碎影来,却是流萤!
他们用身体照亮点勾出的池苑景色,其清幽熠耀之程度,当真不比明月逊色多少。
难怪诗家言道,流萤虽系腐草化之,然其身带熠熠萤火,并不借依明月清辉,而有‘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之慨叹。
谢妩静静观了半晌,轻声呢喃一句道,“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沈淙转头一笑,徐声道,“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那景象,也不知又再过了多少时候,那漫天萤火就在从夜色中渐次显出的薄明里渐渐地模糊不见了。
随着萤火的远逝,曙色洒下光亮来,也不知是那雨后漫起的新凉,还是铺洒下来的晨露,就在这一时漫然袭上身来——
沈淙不禁不由地打了个轻颤,就连声色都带着几分低哑道,“天已破晓了——”。
谢妩见之不免颦起眉,心下又是忧怯他臂上那箭疮,只怕经此一遭再加重了,就即麻烦了,遂即戴起幕离道,“我们回去罢”。
沈淙微微点头,二人就即走下虹桥。
其它人这一时也都聚集在虹桥脚下,各个脸上都带着春晨的清寒。
白微更是冷得双臂抱着身子轻轻搓着,却是如何都不愿接受振缨递过来的外衣,口中只是嫌它湿潮。振缨也不知如何作处,半晌总算想出个法子来,用力搓热了双手,捧上了白微冰凉的脸——
白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脸上噌地一红,努力躲开,柳眉倒竖嗔道,“你真是越发无礼无状了!”。见她家娘子下来了,忙地跑上前去关切问道,“娘子冷不冷啊?”。
谢妩身上披着振缨前日在衣铺买那褙子,倒并不觉得觉得如何冷,只是轻轻一摇头,后又轻声一笑道,“看你这红润满面的样子,应是也不觉寒冷才是——”。
白微脸上那‘红润’就更明显了一些,她也不敢说娘子什么,就只扭过头去,狠狠乜了振缨一眼。见他这长随悻悻模样,沈淙也是不禁一笑,又对满脸倦困的方纪,恳声道,“却还得麻烦方军校再送我们出去——”。
方纪应了一声,却在转身时没忍住打个呵欠,沈淙因道,“劳苦方军校了。”。
“也是因我们指挥使的事,几日不曾睡囫囵觉了。”
方纪回头憨然一笑道,“这方送完谢娘子沈公子,某也就回去补觉了。”。
沈淙又再道了声,‘劳苦’。就任方纪带引着他们,再次经由临水殿,转过棂星门,穿过那教场,又从西北隅的角门离了金明池。
从金明池出来,告别了方纪,抬头望时,但见淡星要隐未隐,残月要去未去,东方渐白不白,朝霞欲吐不吐——
一切景象都还笼罩在蔼蔼的晨露烟霭之中,尚不能看得完全明白。
而此时的大道旁,两堤旁,也不复进来时摊铺林立,游人如蚁的喧腾熙闹景象,而是一派悄寂清旷,只有零星几个早茶摊子将搭起来——
可却也因此,得以见到了诗人笔下那‘轻云淡日,烟柳铺堤。’之景象,心上也是不由生出许多的惊叹与感慨来。
此处离州桥沈宅,说远也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约有十一二里的样子,若是缓步徐行过去,约莫须得一个时辰。
可他们已逛游了这多时候,此时直觉疲倦到了极处,似是并无力气再走回去。又且白日里吃那鱼脍早即不抵事了,一时只觉腹中也是辘辘空乏至极,就即走到那早茶摊子前坐下来,点了几样汤茶糕点,就在这迷离飘渺一如蓬莱仙境的胜景里用完了早食,才又雇了辆长车,径直回了沈宅。
将一至沈宅,其余几人只稍作梳洗,就再挨不住困乏地各自回房休息了。
而回来时在车上合眼眯得一阵的沈淙,此时却也不觉得如何困倦乏累,信步走到重熙斋居所前,那方黑漆描金的‘重熙斋’匾额就即映入眼帘,与同外面的‘沈宅’都是皇帝御笔。
不同的是,‘沈宅’是为皇帝惯常所用的行草体——也是从他们数年来往尺牍片札上的书体上,他才得以看出皇帝的真实性情,绝非时人口中的‘耳软心活、柔懦寡断。’,而这也在他们‘禁中初晤’时得到了证实。而这,或也是,龆年即位,弱冠亲政的皇帝情非得己之举——
而此处的‘重熙斋’三字,却属楷书,倒是难得一见。然虽是楷体,其行笔圆整工致之中,却也难掩其刚劲健拔,一如那峭峻威重形貌。其左下角是日期落款,及一方印章,应是私印,又再往前走了几步,方才看清那印文——维清缉熙,正是予他的金印一般,取出对照时,果是同一方,却又想起那句,“五月初九之制科,朕等着你的治安策,以为新政所依条法。”。
适时,春晨明丽清湛的光芒,照射在髹漆描金的刻雕字纹上,流转出光耀夺目的彩华。
沈淙凝望着那面光彩浮动的匾额,手中握持着那方金印,又在廊下站了好一刻,直到振缨取药回返呼唤他——也是仍是无法放下心来的振缨,本是想去再去附近医铺请来医师替他家公子看诊的,可这箭疮毕竟不同寻常,不好与他人知晓,就只让医师开了刀斧伤的方子——
方是此时,沈淙方才走到里间安坐下,听任振缨为他以那药散敷贴缚裹。而他心上因是计较着那制科事,就连振缨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还是振缨再将秦检熬煮好的汤药端过来再次呼叫他时,方才回过神来,略笑了一笑,只接过来一气喝了,倒是连其间苦涩也未察觉,直到听见振缨一句,“公子,这蜜饯你还吃不吃?”。
他方即怔忡了一下,才随手捻了一颗,送入口中道,“这便够了。余下的,你们分了罢。”。
他这畏嫌汤药苦腥的毛病,好像还是到了牛溪熟后得的,唯是先生与六师兄,每每都拿他以孩童对待,用这蜜饯哄劝着他喝那苦涩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