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意孤行,企图推翻传统信仰削弱祭司群体的影响力,只是多神信仰在黑土地上奉行多时,单凭一时之兴一己之力不啻以卵击石。尽管逐渐得到少数人的支持,到头来仍敌不过势力集团的兴风作浪。
树倒猢狲散。阿玛纳王病故后,大王后失踪,他的儿女们不得不由阿玛纳迁回底比斯,并接手父亲遗留的烂摊子、败局。
回过身,一个展示区域近乎占去了展厅中央的三分之二。
她走到一个旅游团旁边,在红色绒带外瞻仰。
才一眼,戈姗已留意到一盏零丁的雪花石灯,造型古典,两边有镂花灯耳,点亮的透白灯身可见一双人影朦胧描摹其上。
这次,她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木制的家具、粘土玩具、凉鞋、亚麻金丝浴巾、雪花石文具、双轮黄金战车,无一不是其主人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他曾生存的证明。
尔后一组等比例的人形金像,它们手持权杖,步履迈开,彰显出王者风范。
一个通身雪白的雪花石杯不经意映入她的眼帘。
“愿你把脸面朝北风,坐看数百万年的幸福。”戈姗跟着译文低念。
又是一个传说可以实现愿望的器皿。
不禁让她联想到极光。
在极北地区的古老传说里,但凡看到绿光者,将获得极致的幸福。寓意与这一咒语异曲同工——
遥望吹向北极的太阳风,舞动的绿色极光会让你看见传承了百万年的幸福。
看来这位法老也是个猎奇者。
规模之外,对于这个展区的介绍也比巡展的其它展品详尽。
继阿玛纳王与一位同期的摄政者,少年法老登上了上下埃及的两王宝座。然而他身世扑朔,不止他的血统备受猜疑,这位年轻国王的死因亦是众说纷纭。
世人认为他一生平庸无为,在扩充疆域方面毫无建树,就连底比斯阿蒙神大神庙等宗教场所的扩建,也只可能是其时军权在握的大将军、后来的末位法老霍伦赫布指点动工。少年法老之所以震惊世界,归功于卡特教授和由卡纳冯伯爵资助的团队发掘出的帝王谷地下陵墓,其大批量的完整葬品生动反映了当时王室的奢华生活和社会的生产技术,是考古界迄今少有的珍贵发现。
在少年法老年轻的生命结束后,他一度有过的两个女儿也因早夭和流产,一同下葬到匆匆另辟的王陵,让她们的父亲在往生路上不会过于寂寞。
由于没有留下子嗣,他唯一的妻子和王后密信他们强大的对手,位于地中海北岸的赫梯帝国,要求他们派一位男性皇室成员与她联姻。由赫梯皇帝的回信可知,他们曾送出一位名号为赛那沙的皇子前往埃及应约,可到最后,寡妇王后仍下嫁了权臣阿伊。中途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赫梯皇子未与埃及王后成婚?至今只得通过历史学家的推理窥探一二。
而纵然这位一生坎坷的王后没能如愿嫁给敌国皇子,甚至助力极可能谋害了少年法老的嫌疑人阿伊继任法老,她的心依然向着死去的丈夫。这点从她在法老金棺上摆放的矢车菊花环即见一斑。
透过这段介绍,言简意赅便概括了一段暗流汹涌的历史、一群人物的情仇纠葛的语句,戈姗仿佛隐约看见一个样貌模糊的女子,在年少时就已爱上了她的弟弟,经历过斗争动荡、境迁人非,她依然隐忍着坚持着,扮演好她的角色。
戈姗望向左边,一个同样面目模糊的少年身死战场。
他曾驰骋沙场英勇杀敌,震慑站在他对面的敌军,来到他一生终结的时刻,没有冗长的赞誉,没有盛大的祭典,唯独沙土作他的墓碑,河水为他静静弔唁;
右边,相似的另一个少年苦卧病榻。
他曾坐拥无上荣光,享有无数人争夺嫉妒的名衔,可在这一刻,他只睁着眼,像在等某个人,直至他断气,空余遗世的惊人华丽葬品,一个沉重的面具;
低头,体下有鲜血汩汩,神,兴许从未眷顾她。
一种撕心的痛猝不及防窜进了骨髓,袭向戈姗的四肢百骸。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见到那些奇异的画面,但她明白如果这样的不幸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心,必定紧跟宾天的法老王彻底死寂。
两人的少年时代或者以灰色告终,或者终身为阴霾所笼罩,可是他们却对彼此不离不弃,家人统统离他们而去也好,明里暗里数不清的矛头对准他们也好,戈姗相信,他们的心始终相连。
至少,王后的心一直,向着法老看。
因为那个男孩叫她疼惜,叫她甘愿倾尽所有。
哪怕遽然休止之际,她的心千疮百孔。
庞大的贴金木棺栩栩如生地还原了少年法老的相貌,若非戈姗知道已核实身份的法老木乃伊全部沉睡在埃及最大的博物馆,她真要以为逐层揭开木棺后,能窥见他的遗容。
不过她也听说,卡特和他的助手,乃至当地向导在开馆后冒犯过死者,他们粗鲁地掰断他的手骨、指骨,仅为了把遗体上价值不菲的饰物据为己有,他们还有很大的嫌疑造成了原本不属于法老入墓时的伤口,若谣传是真的,她宁可这位法老不曾重见天日,安静永眠于偏僻的地下陵墓而非受现世惊扰,即使代价是他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名册上。
真实记住他就够了。
上帝,她怎么如此为他所动?真受方才的幻觉影响了吗?
饶是这般想,戈姗仍微微伸出了手,想象没有玻璃阻隔,想象棺木触手可及,她稍一下移便可真切抚摸。
啊,她摸到了他精巧的足踝修长的双腿,越过起伏,探索抵达平坦的小腹,掌下是硬挺结实的肌肉,胸腔里,年轻的心脏在有力搏动,离开宽厚的肩,凸出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跋涉过漫漫长路,她终于,终于抚上了他的脸。
那一寸寸分明的轮廓、深刻的线条、柔软的触感,教人如何忘?
然而干燥的暖气中洋溢着流动的人语声,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这个人已死了几十个世纪的事实。
他死了!
沉睡在冰冷的金棺,随时光凋残的花环是他唯一可伸手沾取的慰藉。
她从未想过自己到得那样晚,那样迟,但他死了,这才是对她最冷酷的惩罚。
不是他又如何!
他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她,呵护她,难道她连小小的回应也吝啬吗?趋之若鹜的情愫姗姗萌发,疯长。
却成了破不了的茧。
一角洁白滑入余光。
“请原谅我的唐突。”
戈姗怔怔地侧过视线,玻璃展柜映出的她的倒影,泪盈欲滴。
浮现的泛黄画面里,一个女子徐步到爱人的棺前,送上祭奠的花束,撒下花瓣,却惟有亲手编的花环跨越了三千三百年,重现世间,诉说着某种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