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的视线绕到维吉尔的背后,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不幸的是只有我的房间停电了,幸运的是其他房间都没事。”
维吉尔怕希拉多想,连忙解释说:“我已经打电话和维修工人预约好了,他们明天上午过来。”
希拉对着维吉尔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好的,那么——晚安,维吉尔。”
维吉尔嘴里说着:“晚安,希拉。”侧过身给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孩让出一点行走的空间。
维吉尔站在楼梯拐角处,安静地看着希拉的背影来到阁楼房间的门边,脱下脚上的鞋子,光脚走了进去,他才收回目光,转而下楼回自己的房间。
在维吉尔眼里,希拉对他一直是看似亲切友好,无形中却隔着一段距离,他永远无法猜透她的心思。
曾经维吉尔以为苔丝是庄园里最了解希拉的人,结果发现她和自己一样,好像对希拉很了解,却又似乎不了解。
比如希拉有光脚的习惯,她会把自己卧室和阁楼里的地板擦的很干净,然后铺上地毯,一年四季光脚踩在上面。在外面的时候,她也经常光着脚走在草地上,直到被他说了草丛里可能有虫子、蜘蛛后,希拉再也没有在草地上光过脚。
比如希拉喜欢吃偏酸的水果,青桔、柠檬这些酸掉牙的水果,在她这里都是饭后甜点,西柚是她的最爱。比起牛羊肉,她更喜欢吃鱼虾和海鲜,时不时会自己捣鼓一些美食给他们品尝,味道都十分可口。甚至希拉还会跳芭蕾,她经常会在看书看累的时候在阁楼上翩翩起舞,舞姿灵动轻盈……
但是,这些都是表面的交流,希拉从来不说关于个人的事情,她总是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为什么会来巴克斯庄园,她的家人在哪里,她以前的经历……
维吉尔第一次见到希拉的时候,是在十年前的圣诞假期,日历刚刚翻到新的一年。
在那之前维吉尔的母亲离开了他的父亲,转而跟着镇上一家皮具店的老板去了法国,他的父亲受不了打击,在工地上干活时出了意外,脱离生命危险后只能在轮椅上度日。
维吉尔为了照顾父亲,大学毕业后原本在佛罗伦萨工作的他回到了家乡,位于托斯卡纳区的一个偏远小村庄,那里被游客们奉为旅行必打卡地,但在维吉尔眼中,除了田野就是山丘,实打实的土味乡下。
在家乡朋友的介绍下,维吉尔来到巴克斯庄园工作。
庄园里种植了大片的葡萄园和橄榄园,还有一个蔬菜基地。农场很大,里面有各种牛羊鸡鸭等家畜。另有一个马场,听说好几匹马都是血统高贵的赛马。
庄园里还住着苔丝和她的父母,另有一对姓迪卡的兄弟俩,他们和维吉尔一样都是庄园雇佣的工作人员,每天、每月、每季度和每年都有相应的工作内容需要完成。
但是希拉和他们不一样,她偶尔也会干活,那是出于帮忙,大多数时候她就像是长期隐居在庄园里的客人。
苔丝一直陪在她的左右,和她同进同出,但那时候的希拉很少笑,表情总是冷冷的,眼中时而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维吉尔觉得最初是希拉和他们语言不通,所以相处起来有隔阂。自从他来了以后,因为他的英语还算不错,希拉和他相处得十分融洽。等到希拉的意大利语熟练之后,她和庄园里的所有人都能沟通顺畅,关系也越来越好。
现在的希拉变得阳光开朗许多,可是维吉尔偶尔还会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那藏起来的忧伤,淡淡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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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从三月开始到五月,是托斯卡纳最好的时节。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山里的鲜花盛开、草木旺盛,放眼望去,连绵的山上有着别样的颜色和层次丰富的景致。
葱翠的丝柏树将道路勾勒成灵动的“S”型,星罗棋布的田野在风中尽情摇摆,掀起一层层不同深浅的绿色浪潮,草木绿、瓜皮绿、苹果绿、橄榄绿……美不胜收。
维吉尔和希拉坐在马场旁边的草地上,一张简易的小桌上放着一瓶起泡酒,阳光从希拉的背后洒下来,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层微光,深栗色的头发和眼睛看上去更加通透,像是淡一个色号的暖棕色。
松露惬意地躺在希拉的腿上,被她摸着顺毛,喉咙里发出开心的呼噜声。
“我要走了。”
——什么?冷不防听到希拉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维吉尔的表情一瞬间怔住,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杯子,晃出的大半酒水全洒在他的手背上,维吉尔赶紧抽了张纸巾擦拭。
希拉看着他一脸无措的样子,轻轻地笑了,抿了一口杯中浅粉色的液体,重复道:“我要走了。”
维吉尔盯着希拉被起泡酒濡湿的嘴唇,整个人还是有些木木的,手上机械地做着擦手背的动作,根本没注意到那块皮肤都被自己擦红了。
顿了会,他艰难地张开口,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去、哪、里?”
“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我、不能、陪你去吗?”维吉尔结结巴巴地说完,声音干巴巴得没有生气。
他抓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猛地灌了几大口,感觉嗓子里还是有东西堵在那,吞咽困难。
对面希拉轻轻地摇摇头,柔声说道:“我今晚就离开了。”
维吉尔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希拉为什么会如此仓促地做出决定,他忙问:“苔丝他们知道吗?”
“不,”希拉再次摇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能帮我保密吗?”
望着希拉美丽的容颜,维吉尔又给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也将自己多年的感情和不舍彻底压了下去,他怅然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谢谢。”
希拉说完,将瓶中剩余的酒分别倒进两人的杯中,举起酒杯和维吉尔碰了碰,“叮咚”一声脆响,希拉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转身又去屋子里拿新的酒了。
对面原本眯眼享受的松露被希拉轻柔地放在椅子上,它睁开眼,维吉尔和它那双绿莹莹的眼眸对视。
过了将近一年,松露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对维吉尔抱有敌视的态度,虽然还是有些傲娇,不怎么让他摸和抱,但一人一猫能做到和平、冷静地相处。
心中苦涩蔓延,这一夜,维吉尔难得的失眠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胡乱睡去。
虽然已是春天,但天色亮得依旧很晚,清晨五点多时,维吉尔突然就醒了,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喊他出门。
房间里还是很暗,他也没有开灯,摸黑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拎着鞋子走到屋外穿上。
外面天光将亮未亮,四周依旧沉浸在睡梦中。
维吉尔一眼就看到黑团中一点绿蹲在马场附近的草地上,松露睁着大大的眸子,维吉尔第一次从它眼里读出了悲伤和不舍的离别情绪。
他急匆匆地跑过去,顺着猫咪的视线朝远处张望。
希拉正一步一步地迈向寂静的后山,她的背影如同昔日那般纤细、瘦长,如今又多了几分孤独、勇敢,更透着一股子狠厉与决绝。
山中晨雾未散,青烟袅袅,在茫茫雪青色中,她的身影像是被青葱草木渐渐吞噬一般,越来越小。
维吉尔双手放于嘴前作话筒状,朝着希拉的背影大声喊着,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倒是被灌了一嘴的冷风。
他又对着那即将消失不见的身影大力挥舞着双手,做着最后的告别,直到再也看不见它。
视线有些模糊,维吉尔抬手一抹眼睛,手背上凉凉的一层水,不知何时又下雨了。
呼!——
维吉尔猛地睁开眼,脸上、身上都是汗,还没等他起来,房间的门就被人重重敲响了。
他随便抹了一把脸,拖着仿佛被大卡车碾过的身体去开门,门外站着苔丝,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有些发红,像是刚哭过。
看到他后,苔丝原本张开准备说话的嘴又闭上了,再张再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维吉尔被苔丝磨磨叽叽的行为搞得莫名心烦,他紧抿着唇,刻意没有说话,以免自己的情绪迁怒到对方。
好在苔丝只纠结了一小会就开口说:“发生了一些事,你跟我来。”
维吉尔来不及洗漱,抓起外套就跟着苔丝出门了,一路来到庄园外的后山上。
大概是半山腰的位置,有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里里外外围了好多人,庄园里的同事都在,还有村庄附近的其他庄园里的人也在,大家在议论纷纷。
苔丝的母亲站在外围低声抽泣,她第一个发现维吉尔,惊呼一声,旁边苔丝的父亲见了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的凝重,迪卡兄弟也纷纷过来给了维吉尔一个拥抱表示安慰。
维吉尔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等他看清了躺在空地中央的熟悉身影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庄园里的大家神情里都充满了悲哀。
今天临到中午维吉尔都没有从房间出来,迪卡兄弟去敲了一回门,没人应,以为维吉尔是身体不舒服,就替他去农场里给牛羊们喂食、打扫卫生,结果发现两个月前跑了一只羊没有被维吉尔找回来后,今天又跑了一只羊。
兄弟两人在庄园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就带上装备去后山搜寻,恰巧碰到了隔壁庄园的人也过来找自家跑丢的羊。
几人结伴同行,却在山腰处的草地上看见了血迹,一路跟过去,在一堆鲜花绿植的掩盖之下,赫然发现了被鲜血染红的一片衣角。
是一具人类尸体。
全身都是伤痕,脸部最为严重,血肉模糊一片像是被野兽啃咬、抓挠造成的,脖子处的伤口深可见骨,喉管里流出的血把身下的草地都染红了。
通过尸体的衣着打扮,还有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的手机、身份证件和一应物品,确认了尸体就是希拉。
不久之后当地警方赶了过来,因为每年各个庄园里都会走丢几只羊,冬末春初又是山里野兽经常出没的时节,希拉的事件以意外遭遇野兽袭击身亡结案。
直到希拉的葬礼结束,维吉尔都还没缓过来,变得神情麻木不爱说话,时常独自一人坐着发呆。
在他的坚持下,希拉最喜欢的阁楼仍旧保持原样,维吉尔则将希拉住过的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整理好搬进了阁楼。
希拉将她心爱的笔记本电脑和书本都留下了,柜子里的衣服似乎也没少,阁楼和卧室里的布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可见当时走得十分匆忙。
但是,维吉尔发现希拉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不见了,还有他曾经送给她的一条护身符项链,是他亲手制作的“荷鲁斯之眼”。
项链下方还坠有一只用松露掉下来的毛制成的毛毡小黑猫,那可是他拿着细长的银针,在夜晚的台灯下戳了一个星期,在手指被扎出了好几个小洞后,才终于完工的作品。
它既没有在房间和阁楼里,也没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随身小包里,维吉尔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如同黎明时分云层里裂出一条细缝,依稀能看得见橙黄色的曙光。
希拉走了,她离开了困住她很久的地方,去到她想去的远方。
他祝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