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潺潺,拊掸萧萧梧叶,扑袭簇簇山花,敲醒别风客舍幌边的泠然风铃。
姜岱玥怀中抱伞拎着一篮萝卜从檐下绕向后堂,主屋楼上一只折了对角还未打结的包袱被人丢出窗。
赤焰烧虏云,老人沉雷般的盛怒滚动似岩浆翻涌。
“我告诉你!只要我何其昌活一天,你就休想带这些破铜烂铁踏出镇子一步!!”
纷至沓来的还有些手工制成的小物件。
有铜有铁,有木有竹,砸在院中四分五裂,叫清宵的滂沱大雨浇个透彻。
旋即是一个公鸭嗓少年高昂的叫嚷。
“凭什么?凭什么我爹一走了之,我就要守着别风客舍!凭什么他去北冥求仙问道逍遥快活,我就要蹉跎在这苟活一辈子!你控制不住他,偏生来祸害我!天底下哪有他那样的父亲!又哪有你这样的祖父!”
“凭什么?就凭这一声祖宗大过天!”
屋中何其昌斑鸠杖狠狠槌击实木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何季青,你娘教你识文断字,送你读书明理,她临去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吗?生养之恩,你就以这样的孝悌之道回报?”
“出去!去你娘牌位前磕头认错!”
“我、我……”何季青嗫嚅两声,还想再说些什么,“祖母……”
一惯柔而哑的苍老女声也带薄怒,“你喊我也没用,若非夏蛮丫头说漏嘴,祖母险些也被你瞒过去了,还不快去。”
何季青游魂似地噔噔几步走下楼,眼看视线拐角处,一人撑伞蹲在雨地里,就要摸上断成两截的布袋木偶。
偶人目测合起来约九寸大小,暗红色官袍,木雕的三花文丑面人头咧嘴笑着,脑沿上乌纱帽一耸一耸。
小少年红了眼,急火攻心地大力将她胳膊推搡开,“不许碰! ”
姜岱玥踉跄了两下,以手扶地稳住身形,掌中素伞安若泰山,篮中的泥萝卜却好不凄惨,翻江搅海地滚落一地。
将偶人仔细擦干抹净收回衣襟,何季青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一边帮姜岱玥捡萝卜,一边语无伦次。
“这上面存了我爹的气息,对我很重要,啊也不是那种视若珍宝的重要,我讨厌他恨他还来不及!就是……这是一位仙长说唯一能找到我爹的方式……”
他也说不上为何铁了心去找一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对方早就跳脱红尘之外,难道要那人在娘亲坟前痛哭流涕说他有悔么?
何季青将头埋低,指尖无意识绞着身上短袄的袖脚,丧气道,“所以才一时情急推了你……阿玥姐,对不起啊……”
“是我不问自取有错在先。”
雨珠顺着浓眉大眼的小少年鬓角往下滑,浇在黑粗布短袄上漾起银花,姜岱玥手中素伞偏向他。
“不过那只铜蟾蜍口中能吐雨水,这辆竹木鸠车的花叶轮居然能无风自动……”
她兴趣盎然地指向其余四散的物件。
“这些精巧之物是哪位能工巧匠所造?可否为我引荐一番?”
得意之作遭人赏识,何季青顿时心花怒放,低迷情绪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整个人雀跃且羞赧。
“奇技淫巧的小玩意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哪担得起能工巧匠的称赞……”
刚欲讲述创设历程,梯间传来的脚步打断话匣,他忙不迭窜向祠堂。
“阿玥姐,明日我再与你细说!祖母下楼了,我先去见我娘啊!”
……
少年人还真是百无禁忌。
姜岱玥重新挎起竹篮,霜发老妇人也正好扶梯下完楼。
她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见是姜岱玥,笑容慈祥:“阿玥,回来了?今日大雨,武胜镇去处不多,可有吃卧牛寺的素斋?”
心善的主家婆婆。
逛市集时脚下趔趄,被她顺手扶稳,看她初来武胜便邀她去家中小住,见她再三婉拒才退一步,但说什么也只肯收她半价租金。
姜岱玥也扬起一个清淡微笑:“是,赵婆婆。”
自然是去了。
素斋虽分文不取,上供却要先奉上五十文香火,姜岱玥闻言转身就走,最后择了街角那家态度奇差、三文一碗的素浇头棋子面。
说来今日所经之处似乎都不算太平。
卧牛寺外两位小沙弥针尖对麦芒,据理力争苦夏久旱逢霖好还是悲秋霁雨初晴好。
说自早殿二人发生摩擦后,住持敲着木鱼拨弄念珠,吩咐不辩清不许进寺门。
四时更迭,各有千秋,意在握手言和啊。
“一时半会辩不清……”姜岱玥坐地起价,“寒雨湿人衣,二位小师父,买伞么?这把五十。”
饭后途径草市瓦房,就有浅褐带泥之物兜头袭来,姜岱玥反应极快地侧身伸手截过。
竹篮?还装了两个萝卜?
墙内女子的尖锐叱骂惊起一篱黄雀,“让你上山挖野参好今晚炖鸡!你就挖两个萝卜?”
“这么大的雨,你不关心我淋没淋湿也就算了!萝卜怎么了?烹煮煎炸还能入药,有哪点不能入你眼?”
声线粗犷的男人说着说着,语调染上哭腔,“你分明就是瞧不上我!”
女子冷啐一声,“家里青萝卜白萝卜紫萝卜一箩筐,哪个吃饱了撑的要你上山挖?”
那头又扔来一物,姜岱玥眼疾手快顺势兜住,圆润饱满的紫萝卜,苍翠欲滴的缨,鲜得根须还沾着泥。
“躲?你还敢躲!”女子一击不中,萝卜雨像珠帘断了线。
“一动不动是王八!我躲怎么了?动不动摔东西砸人,一言不合就家法伺候!悍妇!你这个悍妇!”
姜岱玥举篮接了少顷,估摸女子大抵扔累了,于是隔墙喊,“请问萝卜还要么?”
院中安静如鸡。
她又问,“那竹篮还要么?”
这次男人的声音从很近处传来,贴着墙根,想来是所谓的家法所致,还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