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过来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带进去,里面亮着灯,那时我有种错觉,他好像是早出晚归忙于生计的丈夫,因为他脸上的疲态是那么明显。
我解释说:“在写数学作业,就回来晚了。”
“你可以拿家里来写的。”陈州说,“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没事,已经写完了。”
“谢羌,现在太晚了,我是让你以后早点回家。”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隐藏的信息,收拾书包的手停顿了一下,问道:“陈州,你以后不和我一起回家了吗?”
陈州没有说话,我晓得他是默认了,那时我赌气似的哦了一声,什么都没有问。
题目在学校里已经解决,作业只剩下一套英语报纸,两个阅读,一个完形填空,我很快就做完,对着答案看了一下,竟然错了很多。
我烦躁地对着词典查单词,在原文中找句子,发现都是一些很幼稚的错误,至少不应该存在于我身上。
陈州如果看见的话,一定会训我。
我看着他们家的方向,想着刚才见到陈州的样子。他的皮肤很白,以至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隐藏,十七岁,快要十八岁的陈州,皮肤苍白,眼神忧郁,沉默,好像还有沧桑。
我不知道陈国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劳累。
我咬着笔,坐在学习桌前,眼前是一个一个堆积成山的英语单词,单词书上贴着天安门的贴纸,五星红旗在门前飘摇着,仿佛在向我招手。
我完全不担心陈州的成绩会有所下降,小的时候我还这样期盼过,想着他长大了成绩不好,我妈就再也不会拿他跟我比较,可以放我一马。
然而这么多年,陈州都没有实现我的这个愿望。直到我长大,陈州还是学习很好,名列前茅,但我妈也不会再拿我和他比较了。
我和我妈之间的矛盾,早已经改朝换代。
高二的最后一次考试,我顶着头顶呜呜的风扇写完最后一道题,搁下笔,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窗户外面的蝉叫得十分厉害,仿佛要把嗓子扯烂,新长出来的梧桐叶也在摇曳生姿,我看着头顶的蓝天,平白想到了我爸过世的那个下午。
也是这样的艳阳天,已经将近一年了。
我们马不停蹄地向前奔忙,只有他一直停留在原地。
泪水似乎在那个下午流尽了,现在再想起我爸来,尖锐的痛苦已经被时间磨平,变成了积沉在胸腔里的闷痛。
我回忆一次,就好似重锤敲击一下,声音长而慢,余声震震,回荡许久才舍得消散。
考完试的下午我们就出了成绩,陈州依照以前那样,下楼先过来看我的分数。
那时同学们沉浸在即将放假的喜悦中,走廊里乱哄哄的,我站在陈州身边,看着那观感尚可的数字,笑嘻嘻地问他:“怎么样陈老师,你还满意吗?”
陈州说:“继续保持。”
我切了一声,对他这不痛不痒的评价很不满意,但没办法,陈州就是这样的人,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从来不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
“你考得怎么样?”我反唇问他,尽管知道答案不会有什么更改。
陈州说:“就那样。”
这句话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违和,他一站在那里你就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
或许老师也急着回家,各科试卷加起来也只讲了半天不到。原本工程量最大的数学只用了二十几分钟的时间,其余各科更是一笔带过,语文只标注个别文言文字词的意思,英语只讲单词和作文,以至于放学的时候连天都还没黑。
安娜坐在我身边,埋头在课桌底下涂着亮粉色的指甲油,味道熏得我险些睁不开眼。
数学老师讲完试卷,她也终于完工,把手指递到我面前对我说:“怎么样,好看吗。”
“不好看。”我说,又补充了一句:“丑。”
她皱起眉,甩甩手:“小屁孩一点审美都不懂。”
说着,她又把胳膊伸过来,把短袖袖子卷到肩膀上面,原本被遮住的地方有一大片的青色文身。
我吓了一跳,在我的印象里,只有那种街头混混或者古惑仔,□□之类的人身上才会有文身。尽管安娜如此地离经叛道,可她的第一身份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学生。
“你不怕你爸妈知道呀?”我用手摩挲着上面的图案,还是不可置信:“纹上以后可就都洗不掉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你把一辈子看得太重,太值钱了。”安娜总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略带嘲讽的口吻对我说话,好像她是什么经验老道的人一样,“没听过一句话,明天和意外,不一定哪个先来。”
我觉得不务正业的安娜有时候说出的话也颇具真理,比如刚才那句,我把一辈子看得太重,太值钱了。
我不舍得让它有什么损耗,规行矩步,瞻前顾后,总是害怕让自己后悔。而事实上,我的未来也并非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的未来在很多年以后,而安娜的未来最远只到下周。
下课时安娜拽着我一起上厕所,她不爱拉手,觉得太矫情,反而大大咧咧地揽起我的肩膀。等走到厕所,在洗手台前悠然点上一根烟。
她挑眉看了我一眼,问我:“敢不敢来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