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弱者的一再示弱决不会得到同类的怜悯和理解,本就脚踏凡土的她们,总是会想着把你踩进比她们还要低矮的尘泥里。
成为灰头土脸的一粒渣滓。
楚意从未想过,从生下来就不晓得逆来顺受、低声下气怎么写的自己,会有人尽可欺的一天。
而尤其喜欢欺负她的女子名唤张盈,是个药材商的女儿。
姿色尚佳,虽不过游离于艳俗,但在此行人中已算是出挑。
要说楚意她们是被送去伺候人的,那人家就是送去让人伺候的。
有传言道,其实张家老父才是那个为了送女儿飞上枝头当凤凰暗地里向刘季使好处的,所以这一路刘季等人都对她客气关照。
人们趋炎附势,自然围绕着张盈如众星捧月,当她欺辱楚意时,便也跟着踩上一脚。
今日是故意把楚意的干粮弄脏,明日就要将她的草鞋扯烂。害得她常时走得一双玉足酸胀起泡,血迹斑斑。
而楚意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因为无依无靠,寡不敌众而将委屈生生咽到肚子里去。
可这样的环境,她除了忍耐,无路可走。
去咸阳的路却是那样远,远得她几乎以为这辈子都抵达不了。
整整二十三天的路程,望着山脚下若隐若现的函谷关大门和云山雾罩的崤山之影,楚意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入宫前,依例会请宫中有经验的老宫人为众人验身,再分配去处。
如楚意这般面上有瑕疵而无隐疾的,最多也不过是安排在少府六丞手下做些浆洗帮厨一般低贱的粗活,不必面见宫中贵人。
而张盈那样的,必定是去乐府学艺或主子殿内做媵人。所有人,包括楚意都是这样以为的。
好巧不巧,楚意排在了张盈后面前去接受验身。也正是因了这机缘,叫她刚好撞见了张盈以一双成色极佳的碧玉镯子贿赂了帮她验身的老媪。
一扇描着少女浣纱的屏风后,楚意悄然立在那儿,等张盈满心放松地走出来时,旋即便吓得她脸色一变,险些失声叫出来。
“你这丑哑巴,阿媪还没喊你呢就进来!懂不懂规矩!”张盈手里的帕子心虚而又充满鄙夷地在楚意脸上打了一下,又故作可惜在她耳边道,“可怜你是个哑巴,又不识字,就算是方才听见了甚么,也是说不出口,写不下来。”
楚意那时想她虽有美貌却无甚头脑,即使谋得一条好出路,也未必能脱颖而出,得秦王青眼。
而此处已是咸阳宫,宫禁森严,她大可不必再忍让。
“是么?”她在她耳边冷飕飕地轻声问,一出声就把她吓了个半死,更别提下一句,“非处子之身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张盈,你的胆子可不小哇。”
张盈的脸色惨白如死灰,如见鬼般恍然失魂。屏风后验身女官已经喊了很多遍楚意的名字,楚意也就不再多和张盈浪费时间,低头走了进去。
负责验身的女官一见楚意面目全非的脸,先是小小的讶异了一下,不过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未大惊小怪。
而楚意一眼看到她,便觉得慈眉善目,很是亲切,再一眼却又觉得她眼中带着凌厉,气度不凡。
一老一少,相看多时而不语,直到那年迈的女官呵呵笑起来,“女娃儿,你虽面上有瑕,眉目倒是端正,来,将手臂伸过来。”
楚意噙笑把手臂递过去,老嬷嬷用特制长勺在她白皙幼嫩的手臂上烙下一枚赤红的守宫砂,珠圆玉润,更衬得楚意的皮肤如雪娇柔。
老媪看了看花名册,“可读过甚么书么?”
“不曾。”楚意说了谎。
老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这般气度方才走进来,老身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公子呢。罢了,可为自己打算好要去何处做事?”
楚意暗暗诧异,又瞧老媪笑中似有深意,便不敢不谨慎,“奴婢容貌有异,能入宫便是三生有幸了,不求能服侍宫中贵人,但求为贵人浣衣捧履,做牛做马。”
女官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老身倒觉得你这双手用来浣衣捧履有些浪费,不如随老身一道在东明殿的光明台当差罢?”
楚意一听,有些受宠若惊,但她原就无进入内宫的打算,一则是难以出入宫门,不便她行事,二则是也不肯去伺候那些宫中的女人。
她在楚王宫长大,见了太多人前花容月貌的美人人后心如蛇蝎的丑模样,她对宫闱中事,素来嗤之以鼻,不愿去沾染。
于是楚意恭敬向女官道了谢,“多谢阿媪美意,但奴婢自知颜容鄙陋,恐令贵人受惊,为主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你倒懂事。”女官点着头,取来笔墨,在楚意的档案上落下几笔,再问她,“太官署,可好?”
太官署掌百官与内宫众多宫室的膳食,常会安排人外出采买,楚意考虑到这样的好处,也便道谢着答应了。等她穿鞋准备去外室拿脱下的衣裙时,那女官又叫住了她。
她把一枚子母平安扣拆开,把子扣放在了楚意手心,“太官令是老身旧识,你拿着这个去,他能多照顾你些。”
楚意有些惊疑,迟迟不敢收,她又解释道,“老身不过看你容貌有异,在宫中太容易受欺负才肯帮你,就当是老身为身后积些福报德行罢。”
楚意心中动容,再恭敬鞠礼,“阿媪大恩,奴婢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