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停在宣室殿的石阶下,楚意仰望那座肃穆辉宏的殿室,宛若此刻正坐其中的那位帝王,矗立在这片空前一统的大地上,熠熠生辉。
她扶着胡亥缓缓而上,却在青门前止步,“楚意家门有训,一不礼小人,二不拜国贼,三不跪异国他主,此行恕不能奉陪公子了。”
“矫情。”胡亥轻嗤,“你何曾见我向谁问礼参拜?跟着我,便是四帝天地,也绝不委屈了你的膝盖。”
楚意瞧着他清冷桀骜的侧脸怔了怔,不禁会心莞尔,“也是。”
说罢,她俯身为他换下鞋履,继续扶着他跨过宣室殿的门槛,并肩走进去。
此时不在外不上朝,秦王穿了身轻便的深蓝色袍裾,以绸冠束发,懒懒倚在案几后面,等着胡亥。
他素来只在章台批阅奏折接见大臣,宣室殿只供休憩和召见后妃儿女,殿中多陈以珍宝华饰,供他偶尔闲暇时赏玩。
御前两侧各置一架铜鹿灯台,硕大的鹿角顶着几方烛火,足以照得案前昼夜清明。胡亥从不与他亲近,行至案几五步之外便已不肯上前,定定立在那,也不愿主动开口。
秦王不紧不慢地抬眸睨了他一眼,疏淡道,“你在宫中持剑行凶已不是头一回,你以为朕能容你到几时?”
胡亥面无表情地反问,“那条无脚虫是喝不惯羊血么,不然你怎的这样问?”
秦王一扬眉,犀利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楚意头顶一剜,“竖子!朕数年心血功亏一篑,这笔账朕还没找你算,你倒先沉不住气了?”
楚意在旁听得背后悚然一凉,原来她想出拿羊血代替胡亥之血的事秦王早已察觉!
还好他眼下并不想新账旧账一并清算,压抑着怒火道,“也罢,把太阿剑交出来,朕便饶了你这接二连三的欺君大罪,再送你出宫,从今往后做个富贵闲人便好。”
“很诱人的筹码。”话虽这么说,他却轻蔑地冷嗤一声,“不过对于你的施舍,我向来不屑一顾。我手上没有甚么太阿剑,无论逼入春深台还是华阳殿,用的都是这一把。”
说着,他右手奋力一抛,只听当啷一声响,将手中那把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长剑轻易便弃于秦王面前。
秦王冷眼一瞧,便恼火地将其掀翻,气得嘴角胡须微颤,“当日便罢,今日宫中众卒以及郑姬亲眼所见,你难道要朕将他们一一传召来,与你当面对质么?”
“随你。”胡亥依旧淡静如常。
秦王见他的态度实在强硬如石,一时半会儿也杀不得他,居然有些束手无策,怒极反笑,“你当真要朕不顾念血亲之情,搜你宫室,抄你家门么?”
“血亲之情?这样的字眼儿从你嘴里吐出来不足为天下人耻笑么!”
胡亥连连几声冷笑,眼中忽而带了骇人猩红,如被雷火劈中的野兽骤然暴怒,“我最后说一次,我从未见过甚么太阿剑,不过是旁的人见郑姬受惊,造谣生事罢了,你若不信,大可派那些居心叵测,以谣传谣的人亲自去光明台搜查,看看究竟是他们瞎了,还是我瞒天过海!”
“好好好!逆子忤朕!逆子忤朕!”秦王同样言语激动,拍案而起,“来人!调今日在华阳殿前见过胡亥持剑的侍卫入光明台搜寻太阿剑!若一无所获,通通推出去绞死!”
楚意夹在这对如仇敌般的父子中间,惊得冷汗直冒,藏在袖中的十指死死搅在一起。
她身份太低,在这座空寂宽辽的殿室中毫无话语权,使得胡亥凭着一腔孤勇,孤身与秦王奋力一搏。
她从未见过胡亥情绪如此强烈地外露,更辨不清这究竟是他内心对秦王、对父亲真正的怨愤,还是演绎出来迷惑他人的障眼法。
这些年,他一个人,将冷漠和阴鸷当作掩饰真心真情的面具,恐怕连他自己在这寂寂昼夜里,对于自己本来的模样都早已混淆了罢。
良久,几近黄昏,殿外终有人来回禀,那厮畏畏缩缩,吞吞吐吐半晌,才将话说明白,“末将等已将光明台上下仔细搜查三遍,均,均未见午后公子所持之剑,还请陛下降罪。”
胡亥成竹在胸,却未表露在面上,只蹙眉指了指被秦王掀在地上的无名之剑,“是那一把么?”
前来回话的那厮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中尽显不确定的犹疑,那般怯怯不言的畏惧之态,连楚意瞧着都不觉有些烦闷,“公子问话,哑巴了不成么?掂量清楚轻重缓急,莫错了主意丢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