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袖口随风翻卷,退至腕上,露出底下紧紧握捏的拳。
“既然你提到了因果镜中所见,那么我倒要问一问你,为何会害怕六道神陨落。这话我曾经问过你,那时你答说不知道。我现在再问你一回,你究竟为什么怕我死?”
我缩回撑地的手,垂下衣袖,压着腿跪坐下来。
“因为,我不愿见到六道失桎,恶道空荡荡,善道如堕地狱。”
他嘶声问道:“仅此?”
“仅此。我害怕神陨,无关情爱,无关...你释天。”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平声音,几乎用尽全力,身子因此而绷得过度僵硬,扯得胸口的伤再次开裂。
释天比我更先发现渗出衣襟的血。即便知道苍岭剑划破的皮肉绝无可能愈合,他仍是翻阅过古籍医典,想了许多办法,却都是徒劳。饶是天神也求不来万事如意。
他亦曾经自问,究竟是不忍她受皮肉之苦,还是单纯想抹去另一个男人留下的印记。都有吧。他不屑隐藏自身的促狭,但只一哂而过,不以为意。
“起来。随我去沐浴池。”
见我踟躇,他回身一把捏住我腕子,动作看似粗莽,落在我身上的力道却很轻。
我捏紧藏在袖子里的手,逼退眼眶里氤氲起的水泽。
“怎么,不愿我替你疗伤,要等那新杀神来救你?”释天陡然含怒。
我红着眼瞪目道:“这又说的是什么疯话?什么新杀神?从今往后,你们天神我一个也不见!”
天神庇佑众生,福泽四方,唯独落下了我。
释天眼眶里竟也染上了一层酸痛的颜色,“好!若是不见,那便都不许见!”
在我心中,杀神的名号唯独有兄长配得上。从此,这声尊号落在我耳中都将成痛。至于那位接替兄长走入万神殿的新杀神,我绝不打算见。
神陨随风去,不留尸骨在世间,是以我连替兄长料理后事的念想都落了空。
他过去来我这里小住时曾落下过一件外袍,我这才得以隆起一座衣冠冢。
晨起拂寒露,入夜除荒草,顺便同兄长聊聊天。
我这一生虽然从没有热闹过,却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冷寂至此。前数百年哪怕再离群索居,也有个武絮在身边,还常与兄长和木木走动。
如今,真只剩自己一人了。
甚至于大漠里那座辉煌堡垒我亦再不能踏足。
我没有去问释天打算将落仓在地狱里关多久,生怕叫他误会成求情。我只能每日等着,将从前兄长住过的屋子日复一日地洒扫干净,好让落仓回来随时能有地方落脚。
我又犯起从前那毛病,一入夜便郁郁无法入睡,好在偌大一片草甸只有我一人,哪怕哭得歇斯底里,也不怕被听见。
女君2170年
众生只见神陨之象,并不知新杀神已然归位,是以仙界愈发嚣张地针对起释天那尊孤神。
我受血誓约束,也为情念所困,没有办法过多地替释天思量。
越是这样,越心急如焚。血誓常常发作,我只得收心敛神,等它自己平息下去。
女君2177年
终于,我耐不住寂寞,下到凡间,化作凡人模样,混迹于市井之间,就这么住了下来。
我安家的那座城名为远城,正是当年释天与我来凡间喝酒时从屠城的杀戮里救下的那座。
这里曾经历战火摧残,却也幸得天神垂怜,不至于彻底断掉根基。历经数百年,早已改朝换代,这一处人间终于修得一派繁华天地。
我盘了间店铺,卖头面首饰,很受姑娘们喜欢,生意做得还不错。
店铺的门上挂了一条纱帘。风抚帘卷,恰能瞧见那片曾得六道神驻足的天。
大户人家有买办来替太太小姐挑选头面,她们自己鲜少抛头露脸,是以平日在店里与我往来最多的都是些烟花巷出身的女子,她们一身俗艳脂粉气,常为了讨价还价与我耍心眼,分文都要计较,但我还是喜欢与她们交往,因为那都是些自认已碾入尘土里的女子,不耐烦再去装清雅高洁,所以说出来的话、干出来的事都真实又露骨,无所矜持,无所克制,和我截然不同。
她们也愿意和我走动,有的是真心与我结交,有的只是为了贪图我在买卖上给她们让的利。
闲来无事,她们总爱聚在我的铺子后院里头,磕着瓜子絮絮闲话,偶尔也会邀我一道去城郊踏青,或是约在酒肆小酌,
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命若浮水的落花,看似朝不保夕,转眼便会沉入水里陷进池底泥潭,但也保不齐会被有心人捞去,晾晒干爽,充进香囊,或是压在书页间,成了贵人们手里头精美而体面的玩物。
至于年老色衰后的光景,她们根本不去想。能过好眼前的日子对于她们来说便已足够。
造化之大,岂容众生多虑,她们这样子活,反倒通透。
这群女子给予了我红尘暖意,在那段孤苦的日子里,撑着我一天天地熬了过去。
凡人眼中,她们卑贱无比,而她们却慰藉了我这个看似高贵的仙。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释天所谓“众生皆蝼蚁”并不似我以为的那样狂妄冷漠。既不拜高,也不踩低,一视同仁,是为公平,作为裁决轮回路的六道神,正是该有此心。
众生皆同,这理我认下了,至于是否如蝼蚁...反正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会好听。
我透过纱帘望向天空,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