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间,莺飞草长,山花烂漫,凡人爱在这个季节里出游。
月楼里那几个姑娘上门来取上个月下订的一套钗环,顺道约我一道去郭外山寺同游。
年纪最大的巧云一把接过漆盒,仔细点了点里头一副簪子与步摇后,心满意足地盖上盒子,挽起我道:“咱们后日出发,离你兄长的忌日还有段空余,你来得及回来的。”
“你竟替我记得日子。”
“如何记不得?每年一入五月,你这张脸沉得像要落雨的云似的,叫人想不记得都难。我倒羡慕你呢,还有这么个日子能痛快地哭一场,不像我,家人各散各的,各苦各的,我只顾自己活命,没有功夫去记他们解脱的日子。如今有吃有穿了,才想起来要祭奠,却不知该在何日,去往何地。”
她说这番话时,却是在笑。
跟巧云一道来的姑娘们里有好几个都是年初刚刚开始抛头露脸的,听了这番话,也纷纷来劝我,“同我们一起出门散散心,也顺道求求天上哪位好心的仙君仙女许你兄长下一世投个好去处。”
我笑笑,“我兄长的福祸造化,天上的仙管不起。”
巧云埋怨道:“还是这个不求仙的臭脾气。这回去的庙可不同,是新起的,是座神庙。”
“你说...神...么?”
“是啊,不知你听没听过那个传说,远城在前朝时屡遭战事摧残,后来,得一位路过的天神施恩,,才将这座城从人间炼狱给救了出来。山顶的新庙便是为那位天神而立。他可是我们远城的福星。你旁的仙不愿信也便罢了,但想要在城里安身立命,这位福神的庙可不得不去。”
春帘被软风扬起一角,露出晨间雷雨过后的清霁天色。
我抬眼望去,点点头,“好,我同你们一道去看看。”
登山这日,却不巧是个阴雨天。
山脚下轿夫兴高采烈地背着竹筒捆成的简易轿椅讨生意,姑娘们不愿沾湿鞋袜,都坐了轿去。我一个人撑着伞,沿湿漉漉的石阶向上走。
路上除了轿夫们稳重的腿脚一一掠过,鲜少有和我一样愿雨中登高的同路人,这条路便走得格外清静。
登至半山腰,身后忽而有道脚步轻轻靠近。
我行得慢,便侧身让在道旁,等他先过。
脚步在我身侧停了停,“多谢。”
我在伞下颔首回应。
那人的身影越过我,继续向上。
雨帘下,我只隐约见他穿一身接近于竹青色的粗布衫子,很快地隐没在湿淋淋的翠意间不见了。
待我登顶,巧云她们早在神庙门前等了好一会儿,生怕我半道改变主意又不肯进庙,于是一见我便左右推搡着将我领进庙门。
层层叠叠的门洞尽头,是敞开的大殿。雨雾朦胧间,得见那灯火通明的殿上,释天的神像高高立在当中。虽神态威严,漆色华丽,但与他真身比,却是云泥之别,模样也无半分相像。唯一相似的只有衣衫上鎏金的纹路。
我不禁失笑。
巧云问:“你笑什么?”
“我笑,他看见自己这尊像会不会满意。”
巧云慌忙拈起帕子来捂我的嘴,啐道:“你信不信神仙我管不着,但好歹积点口德,莫要折自己的福!人都已经跨进寺庙的门槛了,神仙的玩笑还开得?”
我见她当真惶恐,便闭了嘴。
迈入大殿,四壁内香火缭绕,烟雾团在殿里散不出去,冲进口鼻令人气闷。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蒲团,跪下身,拜了三拜后,安安静静地退出来,在门外等巧云她们。
这时候雨终于停了。我收起伞,弯腰去掸裙摆上的水汽。
头顶有个声音,“姑娘,山间草木聚水,风一吹如同落雨,还是打好伞方才稳妥。”
我从那身竹青色粗布衣衫认出他是在山道上遇到过的人。直起身,终于看清他面貌,见是个眉目淡雅、身姿清癯的男子。
凡人。
“多谢提醒。”
男子笑笑,便要走开。
他鞋袜尽湿,深衣下摆也被雨水打深了颜色,沉沉地往下坠,我竟心生不忍,叫住了他:“我有帕子,你拿去擦擦罢。”
他怔住片刻,才慎重地接过我的帕子,轻轻按去额上的水。
因受了我的好,立时走开显得唐突无礼,于是他只得留下与我攀谈几句。
“姑娘出来的这样快,可是想求的都求过了?”
“我只拜神,不求神。”
“哦,姑娘心里没有所求。”他微微一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笑意若弦,冰凉地在我心口弹拨一声。
性子凉淡的人,若又被灌输以极好的涵养与礼数,便能蕴出这般外热内冷的笑意。许久许久之前我也认识这么一个人,那时我一心贪恋其浅表的温热,对内里的极寒放松了警惕,最后深受其伤。
我回以一笑,道了句别,走到另一头去等巧云她们。
片刻后转头去看,那人早不见身影。
姑娘们在大殿里磨蹭许久才出来,一个个绕着我数落。
“坏丫头,你难道就真没什么可求的?便是心里将信将疑,求一求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望着殿里的神像笑道:“我所盼所求,只怕天神也无能为力。”
她们七嘴八舌地逼问:“你且说来听听,让我们见识见识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心愿,竟自以为连天神也无能为力。”
“我的心愿嘛,是祈求天神寿与天齐,不陨不落,如日月之恒。”
巧云轻轻掐了一把我的腰窝,佯装发怒,“瞧瞧,真真是个坏丫头,竟编出这样的话来唬我们。我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替天神操心?”
雨又下起来。青灰色帘幕将殿里明艳的香火磨成一团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