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开伞。伞沿挂下的水珠滴在腕上,被遮伤用的翡翠镯子截住,潮冷地润湿了经久不愈的伤口。
“若谁都不配替天神操心,那天神也太可怜了,他日日聆听众生祈愿,可那虔诚的呢呢喃喃,却没有半句与他有关。”
巧云推搡着我往外去,“可不能留你在这里继续说胡话!”
我朝她眨眨眼,“不是胡话,句句肺腑。”
转身时,隐约瞧见一抹上浅下深的竹青身影掠过,也不知是不是被漫山翠色迷了眼,看错了。
几日后,那男子竟然出现在店铺门外,称是特意来还帕子,叫我大感意外。
我因为他的那种笑意,始终不愿与他走近,所以对他格外冷淡,只走到门边,隔着纱帘接过帕子,道了谢。
绢帕像是被仔细地洗过,有些发硬,四角的花案也隐有褪色。
纱帘外的人并没有显示出怎样的热情,见有女客上门,连闲话也没说一句,温声告辞了。
数月过去,我已将这个人忘记,却不经意地在深秋的某个黄昏遇见。
我愣住脚步,诧异地看他从酒肆二楼的窗口朝我挥手微笑。
因为那样的笑,灿烂且炽烈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好像瞬时被浇熄,色泽也蒙上一层冷灰,似有霜降。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点点头,匆匆走开。
拐过街角,确保他绝不可能看见时,才停下来,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胸口旧伤。
第二年入夏,又遇见过他一次。他穿了那回上寺庙时的竹青衫子,与我迎面从一条狭隘巷道走来。
我装作不识,侧身让在墙根下,请他先过。
他与我擦身时脚步顿了顿,见我始终没有认出他来,便只浅淡一笑,继续走他的路。
我松了一口气。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只是,凭我如今的修为,唯有天神的变幻之术才能蒙蔽我的眼,让我误以成凡人。
而那人,绝非释天。
释天的笑意里从没有过清冷,不是如鞭笞般凌厉的轻蔑,便是要夺人性命的血腥气。
想到这些,我不禁失笑,远城百姓哪里知道自己虔诚跪拜的天神是个什么性子,若是知道,只怕避之唯恐不及。
可哪怕性子再好,如兄长那样,还不是被污蔑作恶神。这个念头将我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扯平。
来年五月,我又与姑娘们上山,陪她们求神。
时隔两年,姑娘们的命运起起落落,各朝着不同的结局飘去,有悲有喜,有人飞黄腾达,亦有人零落。
今日同行的张张笑颜早不与两年前相同。
唯一的旧人只有巧云一个。她这几年过得尚算顺遂,也笼了个愿花重金在她身上的主顾。
我瞧她上趟寺庙也不忘穿金戴银,不禁笑道:“你前世或许也是只鸟雀。”
她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几年你手里一有富余便往我那间小店铺里填,再这般下去,干脆你来当东家,我替你当个账房。”
她啐了一口,“呸!坏丫头!城里首饰店也不是只你一家,我往你那里填钱进去,难道是要当你东家不成?”
我挽住她胳膊,“我晓得,你想让我日子好过。”
艳阳里,她笑得娇艳。
“这回上山,你还是什么都不肯求么?”
我摇摇头,迎着光眯起眼看向山顶,“不求,和他打声招呼就走。”
她当我无可救药,叹道:“眼见着战火就要烧到远城来了,无论两国战争谁输谁赢,我们平头小百姓都得遭殃。除了求神仙保佑,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你没发现今年上山的人格外多么?”
的确,今年山道上挤满了人,轿子都拥堵难行,姑娘们哪怕再娇懒,也不得不徒步登高。
言及战争,姑娘们各个忧心忡忡,出游的兴致败掉大半。
跟着巧云来的姑娘名唤果儿,年纪很小,不过十二三岁,未经世事波澜,因而人也最乐观,高声要大家打起精神,“咱们远城不是还有山上供着的那位福神护佑么,你们怕什么?上回天神显灵,不也是战火纷争时?这回他老人家肯定还会保护我们的!”
姑娘们听罢,多少振奋了一些。
唯独我心里不大乐观。上回...呵,他老人家是喝多了酒,才管了人间的闲事。
跪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了拜那尊和释天没半分相似的神像,我便快速地退了出来,生怕在里头压抑不住思念他的念头,被他知道了去。
殿里殿外人都很多,摩肩擦踵,不容人候立,我不得不退到后山竹林里去等大家。这里地势略高,能清楚地看见络绎人流。
人头攒动中,我忽而眼尖地瞧见了那一而再再而三偶遇的凡人男子。
世间多巧合,只是次数多了,很难让人不起疑心,以为所谓巧合不过是事在人为。
他...到底是谁。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是他...或许我先前想错了,其实真的是他...
男子正要往山下去,转身没入人群,一只脚已经迈下石阶。
我心里蓦地腾起一团火,烧得浑身躁动,深埋的心念再也按捺不住,数百年来的隐忍在见他转身离去的瞬间,堪堪崩裂出一道豁口。
喉咙失梏,终于喊了出来,“释天!”
男子停下脚步,略侧过面庞,并没有回头。片刻后,继续走向下山的路。
还有许多香客同他一样,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喊下意识地止住步子,待发觉喊得并不是自己,便不耐地继续前行。
我没有去追。
无论是不是他,只要他不认,我便只能当作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