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丸子头的少年身量清瘦高挑,绀青色的布衣下露出的手指和脖颈白如葱笋,她微低着头目视前方,浅色的薄唇抿成一线,板滞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清水屋的老板将侯爵和涑雪带到客房门前,就遇见了过道上走来的斋藤一,他手中端着盛热水的脸盆,神情忧郁,涑雪十有八九能猜到屋内的病人是谁了……
涑雪不出声,斋藤一也打算忽略她,旋而将打量的目光落在陌生又俊逸的游医身上。
“这位是京都来的兰医,很擅长治疗创伤,我马上就去给大人找来了。”斋藤一还未开口问,清水屋的老板已经热情地回答了他的疑虑。
斋藤一默默地点头,将他们面前的隔扇打开,“有劳了,医生随我进来。”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有些重。他们走进里屋,绕过屏风才看到榻榻米的床铺上面无血色的俊美男子与梦中蹙眉的娟秀少年。
“咳,雪村君,医生来了。”斋藤一无奈地打破这缱绻的氛围。
伏在土方枕边照顾的雪村千鹤顷刻惊坐起身,错愕地看着他们三人,脸上还留着一道红红的印子。待她看清斋藤一和侯爵身后的少年时,眼中的愕然更是变成了惊恐。
“你……怎么又是你?!”雪村千鹤捂住了嘴巴,险些喊出来吵醒病重昏迷的土方岁三。
涑雪眼观鼻鼻观心,冷着脸并不打算理会。侯爵却回头轻柔地牵过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侧。
“像往常一样配合我就好。”男人对她眨了眨眼,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她的容貌,似有细碎的光影浮动。
“好。”涑雪下意识地点头,跟他一同跪坐在土方岁三的身边,娴熟地打开侯爵的药箱取出他常用的工具。
“这位阁下身受多处刀伤和枪伤,救治刻不容缓,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还望两位噤声等候。”侯爵手下检查着土方岁三被刀割裂而错位的手臂和中枪的小腹,同时出声提醒道。
“雪村君,你拿热水给副长擦擦汗吧。”斋藤一用眼神示意手足无措的雪村千鹤,将手中的热水盆和布交给她。
虽然对涑雪又惊又怕,但看到露出痛苦之色的土方岁三,雪村千鹤还是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
侯爵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手执镊子与小刀整个人像是一位细致入微的表匠,巧夺天工地接合着手下齿轮。不知不觉间被他的专注感染,涑雪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手指的动作,偶尔帮忙将涌出的血沫擦干或是将急需的工具递到他手里,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就形成一股默契,无人能介入。
这样聚精会神地关注自然十分耗费精力,原本还提心吊胆处处留意的雪村千鹤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昏眼花,为了照顾土方岁三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歇息,生怕昏睡过去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男人对她露出温柔的双眸。
“好了。”缠绕完最后的绷带,侯爵才启唇道,他额露汗珠,黑亮的眸子里却依然安之若素。
“按照这个抓药。”侯爵凝神写就药方,在涑雪轻微的扶持下堪堪站直了身体,将手中的字条交给斋藤一。
斋藤一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和涑雪,颔首道:“多谢,我送你们出去。”
侯爵礼貌性地微微点头,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滴。他们跪坐了两个时辰,涑雪能感觉到他的脚步有些虚软,便贴在他的身侧,握住他的手臂搀扶前行。他的袖摆在穿堂风中扬起,拂过鼻尖带来阵阵熟悉的香气,像是小爪子挠着手心有些许细微的痒。
然后,她抬起视眼就遥遥望见——鲜衣怒马发扬蹈厉的青年,纵身下马远远地迈步而来。
青年褐发飞扬沾染着烈火般的夕阳,依然如同他们在壬生村重逢时的模样,只是他俊美的容颜再也掩盖不住苍白的病态和焦灼愤懑的神色。
察觉到涑雪轻微的闪躲,侯爵体贴地开口向斋藤一告辞,“不劳先生相送了,若还有事可托人找我。”说罢,也不等斋藤一回应,侯爵已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涑雪松开了他的手臂,率先闪身走进拐角不一会儿便没了踪迹。斋藤一远远瞧见冲田总司大步走来,脸色也有些微妙的复杂,他沉吟了片刻,还是拦住了横冲直撞的青年。
“总司,副长身受重伤还需要休息,你……”
冲田总司满脑子都是那晴天霹雳的噩耗,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微抿的嘴唇血色尽失,语气更是颤抖中夹杂着悲愤,“……休息?近藤先生的首级还挂在京都的三条河原示众!!他居然还能休息的下去……咳,咳咳!”
悲痛欲绝的青年猝然剧烈咳嗽了起来,捂嘴的手掌很快染上了大片的殷红。
素来淡薄的斋藤一此刻脸上也难掩哀戚,他攥紧了双拳,低声说道:“我们都很敬佩近藤局长的为人……若彼时和土方副长换位思考,我恐怕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更何况这是近藤局长的命令……”
“呵呵……你们净说这些漂亮话!咳,一君你让开!我今天非要问问他不可!”桀骜不驯的青年擦了擦嘴角,鲜红的血印像是一朵妖异的花开在他冷酷的笑靥上,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斋藤一皱眉,抬手准备按住他的肩膀,“不行,副长还处于昏迷……”
“……咳,斋藤,让他过来……”就在此时,披头散发的土方岁三虚弱地推开了房门,雪村千鹤在身旁扶着他,但是遍体的伤痛依然让他欣长的身姿摇摇欲坠。
冲田总司目眦欲裂,全身的悲愤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向土方,情绪失控地揪住他的衣领,攥紧的双拳轻颤,冷厉道:“出发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嗯?让我乖乖去疗养,你替我护好近藤先生直到我归队……你说!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土方岁三抿紧了苍白的双唇不言语,雪村千鹤却忍不住悲恸道:“土方先生也好,冲田先生也好,在近藤先生眼里都是最亲近的人……他希望土方先生能活下去,土方先生又何尝不是呢?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有所牺牲……近藤先生不希望土方先生死,他把新选组还有活下去的意义都交给了土方先生,所以、所以到最后,他选择了牺牲自己……”
“……你们,”有晶莹的热泪久违地在冲田总司的眼眶中打转,他的拳头砰的一声落下,最终却还是落在了门框上,“……可恶,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这么……”
他颓然地卸去了所有的力气,褐眸中略过一丝凄绝和空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倾倒……他发足狂奔,一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曾经,他的世界里有默默守护的花水和温柔呵护的近藤勇,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两大支柱忽然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随之轰然倒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昔日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的少年丧得像一缕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青年萧索的背影像是一片盛世而衰的落叶,沉寂地飘向余晖的尽头……
回到住处后涑雪就闷在厨房里,冲田总司的踪迹由十涑监视着她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她不打算多管闲事,他人的人生本该是她无权插手的。
涑雪缄默着,往灶台里添了十次柴火依然感到心浮气躁,以至于将饭菜都盛上饭桌时她才发现都糊了。
“别吃了。”涑雪眉头紧锁,盯着侯爵手中淡定自如张合的筷子。
“无妨,我的味觉本就异于常人。”夜色下的男人无奈地浅笑着,闻言还是放下了碗筷。
“你有心事。”
“……这不重要。”
“你有事想做。”
“……那不重要。”
侯爵歪了歪头,难得神情认真地注视着她,“涑雪,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是和我的约定限制了你的自由,那我十分抱歉。”
男人在她疑惑的目光下俯下身,去解遮盖在裤腿下的那圈透明的蚕丝结绳,扁圆形的青白玉瓶握在他温润的手掌中,剔透的细沙如同流星在他的手中流转。
侯爵轻柔地将流星系在了她的脖颈上,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以至于反应和警惕都迟缓了下来。
这是她想要的,是侯爵和她约定的筹码,但是此刻他若无其事地将这郑重的东西交到她的手里。在世人眼里,这是魔法、是力量的象征、是无价的珍宝,但在侯爵眼里,这只是放任她自由的风筝线。
涑雪触摸到颈间带着热度和龙涎香气的玉瓶,堪堪回神,百思不解地盯着继续优雅摄食的男人。
“为什么?你现在交给我,我随时可以离开你。”
侯爵嚼着米饭,没有答话,双眸淡淡地看向她,似默许又似安抚。
涑雪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开始扒饭,其实糊了的饭菜比平日里的粗茶淡饭真的更难以下咽……
冲田总司一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走过了鸟居,踏进了神社。比起饥饿和疲惫,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连呼吸都会引发的剧烈咳嗽。他瘫倒在神灵本殿里,举目望着黑暗从四面八方地向自己袭来,寂静地等待着生命的色彩被吞噬。
绝症的折磨,亲人的逝去,爱人的分歧,他不再是那个新选组的“鬼之子”冲田总司,而是蜷缩地躲在黑暗里绝望孤独地舔舐伤口的野猫。
不知道在黑暗中昏睡了多久,神殿外的参道上隐约传来了人声。抱膝浅眠的总司陡然惊醒,一头冷汗涔涔,他撑着太刀站起身来。
“……已经调查清楚了,新选组的头领土方岁三就藏在下面宿场的清水屋里……我们只要先把他杀了,江户的幕府军必然深受打击……”
冲田总司屏住呼吸,耳贴隔扇倾听殿外十来个人的交谈,他头痛欲裂但听到说话的内容以后又骤然清醒。绝望的、自暴自弃的想法只是一瞬间闪过脑海就销声匿迹,对于土方岁三,他虽然气他、恨他,却依然是手足,是伙伴,他们还有近藤先生留下的、大家一路走来的新选组……
冲田总司握刀的手紧了紧,他揉了揉自己冰冷又憔悴的脸颊,悄悄地从神殿后面溜了出去……
今夜无月,却星光璀璨,满天星斗在泼墨般的夜幕上熠熠生辉。
涑雪跨出了大门,再次回头看了院子里的男人一眼,“你在这里等我。”
“好。”他犹如置身星海,淡然一笑。
得到肯定的答复,涑雪点了点头,才施展身法几个跳跃间已然纵身十几丈外。
侯爵静若处子般笔挺地杵在院中,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
“你给涑雪的那个玉瓶……”过了少顷,安灵才视若无物地穿过了院墙,慢悠悠地飘到侯爵的身后,迟疑道,“那玉……是九重天上、太玄峰顶离你真身最近的那一壁和田青白玉所炼?”
“那玉浸染了我数万年的气息,精华内敛,玉质温热,对她有百益而无一害。”男人在院中徐徐踱步,神色清冷。
“……所以,你真正想给她的,并不是神树结晶,而是这个玉瓶。”安灵垂眸,神情黯淡。
侯爵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那……为何现在就交给她?若她不曾在乎你,极有可能一去不回。”她也非常疑惑,他先是将涑雪留在身边,现在又放任她离去,这中间的意义到底何在呢?
侯爵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缓缓开口道:“安灵,你可知她虽然被培养成无情无欲的兵器,却依然有为之动摇的东西?”
“……是那个冲田总司?”安灵从善如流地反问道。
“不,不全是。”侯爵很笃定地摇头,“她所在意的,是生命,是这芸芸众生……厌恶也好,怜爱也罢,让她动摇过的,仍然是这众生中照亮过黑夜的星火。”
安灵觉得如果神也会犯糊涂的话,那黎定是做人做久了难得迷糊。那个杀人如麻的少女,怎么会怜爱生命呢?
“从前是母亲和姐姐,后来是伽岚,到现在的冲田总司,这些生命她都记得……”侯爵仰望星空,薄唇含笑,喃喃自语,“如今我也是众生之一,她若有一瞬垂怜于我,足矣。”
至于神树是否无果,他并不在意……神无思无欲、无心无情,他所要的,本就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