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朗立于船头,水波动荡,映出他眼底复杂情绪。
“是,我提了这个要求,无论来与不来,你都输了。皇帝多疑,自古有之。”
于思兰看着远处水波,纹丝不动,语气冰冷。
顾维朗淡声:“那你打错了算盘。她既允了我来,来与不来,我都赢了。”
于思兰转头看他:“她允了你来,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把戏。”
“你是控鹤军统帅,是太子旧党,是守着先帝嫡孙的人,她会不猜忌你?可笑。”
顾维朗不答,只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
于思兰又道:“穆晴这个人,叫人看不懂。”
“她登基之后荒唐无道,被几路叛军杀到禁宫门口了都不知道,我道是个草包。谁知明月楼一事,她竟提前知道了,还陪着我演戏。”
“她定是从来都猜忌我,才会一直派人盯着,不然我做得如此隐秘,她如何能破了我的局?”
“我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她又不知我是太子旧党,就能防我若此。你一个在宫中长大的太子伴读,她会不忌惮你?”
顾维朗转身看她:“我问心无愧,谈何忌惮。”
于思兰笑了,带动双手的铁索哗啦作响:“你问心无愧?你敢说从没有想过扶弘王登基?”
顾维朗一噎,想起初见女帝时,自己听说女帝将自己的探花郎好友强抢了上床时,的确是动过在乱军中杀了她、直接扶弘王上位的念头。
那时女帝吓得脸色青白,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如今想来,还有几分可怜。
他尚沉浸在回忆中,于思兰手上铁索哗啦作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对太子殿下情同兄弟,我从不怀疑。这佩剑,还是太子殿下送的,你从不离身。正因如此,我才要拼着命来警告你。”
“女帝心机深沉,我真怕有朝一日,你会护不住弘王。”
顾维朗沉声道:“你多虑了,陛下不是那样的人,我也定会护住弘王。”
于思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能给你的,弘王只会给你更多,你为何偏偏选择相信她?统帅天下的摄政王,不比憋屈的后宫皇夫来得痛快吗?”
顾维朗静默了片刻,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一时气得满脸通红。
“你……在你眼里,从来便没有社稷、没有大义吗?”说罢一甩袖子,示意等候的小船靠近,便要离开。
于思兰挣扎起身,将铁索绷成一条直线:“糊涂!若是弘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太子和皇后!”
嘶哑的声音如同枯枝败叶,划过粼粼水波。
顾维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还记得当年几人一起在苍茫昆山草原策马的情景。
于家姐姐英气飒爽,与太子殿下并肩赛马,那骑射之术与草原长大的少年比起来,亦毫不逊色。
“只要给我五年,我要大历再无外敌敢犯!”意气风发的少年举剑而呼。
“那我便做大历第一个女将军,替陛下开疆拓土。”
顾维朗低头,抚摸着太子殿下送的纹光宝剑,心中涌起一阵追忆往昔的惆怅。
他却不知,今日这场谈话,却如一根潜入水底的钢针,在未来的某一日,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
宣兴四年春,江南朝廷开始发力,派遣十五万大军,分水陆路,北上自取京师。
一开始进军甚速。
皆因潭东北部的几个州郡,冀北军占领时间不长,根基不稳。而潭东新军本就熟悉地形,又有本地属官、乡绅作为内应,不消半月,便轻松收回了城池。
潭东新军因而士气大振,一路摧古拉朽般推进数百里,竟一度逼近京师以南的虞州郡。
水路方面,福宁水师也将渤洲湾的水军逼得退守湾内,江南朝廷重获浮黎河上游控制权,使得大批粮草可以顺利支应陆军。
冀北军支持不住,靖王大怒,急从西岱、昆南等地再拨二十万军北上,双方在虞州府一带相持不下,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一切正如穆晴与太叔桓所想的那样,“风箱困鼠”计划已成功了第一步,消耗了叛军的兵力与运力。
第二步,则由早已暗中集结到西南的江南军主力,向叛军的老巢西岱国发起进攻,引叛军回师来救。
不料一场百年不遇的春洪,打乱了穆晴的计划。
这一年西南的大雨来得又密又急。
从长天山上化冻的清澈雪水,一路跳跃驰骋,流经暴雨如注的屏风山脉时,已变成了浑浊的洪流。
洪水挟持着大量的泥沙碎石,沿着长天江咆哮奔涌,屡屡决堤,将中游的西岱国、巅南国以及沙坝路三地,化作一片泽国。
西岱国多山、地势又高,只有一个州郡受灾,灾情不严重。
地势较低的巅南国与北面的沙坝路则惨了,不仅大半田地春秧被淹,去岁新收的粮食也被洪水毁于一旦。
于是,江南朝廷不但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西南,集结西南的十五万江南军,也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穆晴这回才是真切地体会到做皇帝“家天下”的苦恼。
每天早上一睁眼,数十万军民的米饭还没着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