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离开就像是夜中鸣廊的风那样,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悄无声息进行着。
直到池霁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兴致勃勃地和江挽楼一道跑回来时,才发现原本站在这儿的两个人影已经荡然无存了。
“小神棍?小神棍——”他扯着嗓子高喊了两声,不见有人回应,便又清清嗓,“咳咳!沈牧仪——”
回应他的只有夜鸟的啼叫,以及,一个醉鬼扶着石柱呕吐的声音。
那一吐一泻千里,惊得江挽楼连忙拽上池霁后退几步避开。池霁边退边朝四处看去,疑惑道:“奇怪,就这么会儿功夫,人跑哪儿去了?”
“呕——”醉鬼又是一声,邋里邋遢的人随手拿袖子抹了把嘴,那些秽物全都附着在了衣服上,他毫不在意,醉醺醺倚着石柱,遥遥冲池霁道,“欸,那边的……那边的那位……小哥,对,那位小哥!”
池霁皱眉看去,那人无赖似的笑笑:“小哥,你找人是不?”
……
今日是个年末,称不上什么要命的热闹,却也图得一个平和。柳静姝跟着他们再次迈入宫门的时候,是有这种感觉的。
但一切都在走进皇宫的刹那改变了,这巍峨的殿宇无论如何都散发着一种威压,她虽不至于在此伏头,却也一点一点感受着。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旁的少年见此握紧了她的手:“没事的。”
她回握住,说:“我当然知道。”
前头带路的人忽然转了个弯,他们快步跟上。柳静姝小声道:“我当然知道,其实有件事我没和你讲,那天你离开曲水亭后,文姑娘悄悄告诉我,她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身形鬼祟的人。”
“却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文姑娘说,那个人一直不近不远地跟着离开的薛如昇。”
“当日我心中便有了一二。”她侧过头去,宫灯明灭在少年的脸上,有一片花落了,他的睫毛半覆下来,柳静姝清楚地看见花瓣划过他如镜的瞳孔。
他好像有几分低沉。只是转瞬即逝,他眨了眨眼,一点点笑:“我们静姝真是心细如发。”
“少来。”柳静姝撇过头来,“那时候,我看着薛如昇走的方向,就想‘那个位子还真是难坐啊’,即便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却也还是忌惮着许许多多的东西,哪怕是与自己一道长大的人,哪怕是自己亲手拉拢的人,也不能相信一二。就好像……”
她有一点支吾,少年重复了一遍:“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恐怖的献祭仪式。”
柳静姝找到了一种表述:“那些东西闪闪发光地堆积在高位上诱惑你,它朝你招手,说‘来,你向我走来,全部都是你的’,你不可自抑地走了过去,它又说‘但是你要我,就要放弃一些东西’。你想了想,同意了。然后……”
她忽然止住了自己的话,觉得自己真是越说越乱,都分不清在说什么了。
“算了。”
话落的那瞬间,少年的手忽然落在了她的头上。小姑娘已经不是八年前孤萤山初遇的那个小丫头了,毛绒绒的脑袋也平滑了不少。
他却还是像那时候一样,习惯性因为个头高的缘故,垂眸注视她的发顶。
少女簪着的那根簪子已然换成了池霁给的那根,他看着这根簪子,便想起了那夜霜雪里的故事。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故事里的主角之一生生死在他的眼前,怎么可能没有触动。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他随落风居士走到了磐石关外。
他们本意是游历各处的,提前回到磐石关虽不至于说是计划外,但也让沈牧仪纳闷了很久。更何况路上,落风居士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他一个问题:执着有没有意义?
小牧仪搞不懂落风居士想干什么,只觉得有些奇怪,耍了三两下功夫,收了剑摇摇头,大概是有些混乱,小牧仪又点点头,稚嫩的声音板正道:“有的。”
他记得那个阴沉的日子里,自己抬头,撞见了落风居士瞳孔中的思索。
落风居士是师父,种种教导自身便带着一种厚重。可是那个午后,小牧仪觉得,关于“执着有没有意义”的这个话题,这种厚重感褪去了不少,环绕着他们的,是一种交谈之感。
似乎再仙风道骨的人,也会有一瞬间需要从旁人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落风居士到了那个小竹屋附近的,更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只记得昏暗的天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掉在竹叶上,莎莎莎莎的,有点好听。
小牧仪习武正是精炼之时,敏锐地捕捉到了竹林间的风动。
是有什么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赶来!
气息沉稳,充满腥土气的微雨里逐渐沾染上了一种肃杀之意。小牧仪探身而前,想要弄清楚状况,却有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
落风居士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接着下雨前的话题继续道:“这世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可是很多时候,能有一个结果的人,是很少的,那是一种幸运。”
小牧仪有点着急:“师父!”
疾步之人已经藏匿于林中了。落风居士没理会小牧仪的叫声,扳正了他的身体,叫他的脸朝着一扇没合拢的窗户。
竹叶挡住了他的脸,有时候又混杂着雨珠子一起,拍在他的脸上。
落风居士说:“很多时候,都是爱莫能助的。”
声音荡下来的刹那,有了动静。
银爪在林中以迅雷之势一跃而出,刺破了窗户纸,精准地扎透进某个人的胸膛。闷哼声很快响起,随后被雨声掩盖了下去,然后,有一声碰撞。
那群追杀者在听到闷哼之后,舍弃了林叶的阻挡,纷纷将竹屋围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