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静姝郁郁地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指尖百无聊赖地在那片叶子上掐出几个痕迹:“你们从前可是这样的好友。”
“我们如今也是。”或许是酒水的浸染,他的声音恍如春溪。待酒水倒满了碗,他朝前递了递,递到了柳静姝的面前:“喝不喝?”
柳静姝想了一秒,接下了:“可你们终归有了嫌隙。”
“嫌隙么……”沈牧仪低低重复了一遍,忽然仰头,就这壶口就喝了口酒。喉结随动作上下滚动好几个来回才停下,他似畅快地舒了口气,才说:“其实从很早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在君臣前提下的朋友,注定就是要这样的。”
“这样的事不出意外,也算不得嫌隙,只是会稍微有点儿难过罢了。”他剖析自己,“我与你在一起,到底不是要背叛他。就如你,静姝。”
他靠在窗边看她:“你是那样的身份,可前朝归前朝,你又归你。”
酒醉人,春风醉人,醉了的人说的话也醉人,但柳静姝却忽楞登醒过来了。她低头看见碗中酒水倒映了沈牧仪的脸,失语般笑了笑,仰头喝了。
抬袖一抹嘴,她说:“那然后呢?”
然后……
小牧仪到底身体是不好的,淋了雨又剧跑了许久,末了被阿槎的刀这么一吓,两天里无论如何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把那时候的小萧吟吓死了。那两天来这矜贵小太子放下了身段,也不管自己如何,守在小牧仪的身边照看。说是照看,在那样的环境里,也只不过是时不时探探他鼻息,瞧瞧死了没。
可病人总是需要一点儿水的,不管吃不吃东西,有点儿水总能吊口气。
小萧吟心里有数这点事,想尽了法子帮他弄水喝。这洞堵是被堵上了,但石头间倒是留了个很小的缝隙,顺着高度流下来,日日都有口清水能救命。
第三天的太子殿下头晕脑胀地站起来去接水,接了还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好像有一堆人。
他晕乎乎地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接水的地方被人挪开了一个口,许久不见的光亮乍然投射到他的脸上,他不舒服地眯起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终于来人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沈兆元的声音就在耳朵边炸开:“牧仪!”
小萧吟扭头去看,那两天黑暗里他看不清沈牧仪的境况,这会儿却一目了然——新任兵部尚书的这个儿子状态并不好,脸色青灰、衣衫褴褛,不知道怎么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从哪个乱葬岗里刚捞出来似的。
小萧吟也吓了一跳,诚然他是太子殿下,本该在这场营救里成为众人环绕的关心对象的。但他身后的这位状态实在过于吓人,连对沈兆元冒失举动颇有微词的萧玺见了,也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
沈家老子给他立汗马功劳,沈家儿子舍命救他儿子,再怎么也不能显得那么不近人情不是?皇恩毕竟还是要浩荡的。
沈兆元心惊肉跳地把自己儿子揽出来,急匆匆谢过皇帝,就带着人往家里赶。他这个莽夫,脑子一根筋的不大聪明,最是担忧自己一双儿女的身体。
小牧仪那个样子,他真是从心里生出一股心酸。不肖说他,贺春雪和沈敛烟也怕得不轻。
沈敛烟毕竟是个同沈牧仪差不了多少的薄命体,沈贺两夫妻深怕自己儿子还没救回来,女儿就先担忧出毛病了,当即把沈敛烟赶回了房,叫茯苓看着,不准她关心沈牧仪这边的情况。
两夫妻日夜不断轮换着照看沈牧仪,喂水喂食皆是亲自来的。便是这样也不见人醒过来,慌得人心思涣散。
那场雨下过之后,不知为何,这青天老爷却是一滴水都不肯降了。十来天里燥得人无端生气。
有天贺春雪忧心得有些乏了,便靠着小几阖了会儿眼,不曾知道后来的天又乌云聚拢起来。
聚着聚着,便是又打雷了。霹雳乓啷好大一声,乍得短暂休憩的贺春雪从梦中惊醒。一惊醒来,就看见床上的小牧仪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空空荡荡地盯着床头。
“说来也巧。”沈牧仪感叹,“我醒之前在打雷,我醒之后还是在打雷。我爹娘还总当我是被雷吵醒的,其实不然,我是被雷怕醒的。”
柳静姝挑眉看他:“还有被雷怕醒的?”
她话里揶揄,沈牧仪摸了摸鼻子,又说:“那些时日我一直被陷在梦魇里,反反复复活在一个打雷的阴雨天,乱七八糟的颠倒着。”
他话不说了,柳静姝也明白了。人总会因为年少时候碰见的什么不好而留下一些阴影,譬如有人被狗咬了怕狗,也譬如有些人在夜里落了队伍便怕黑。
两厢沉默,柳静姝忽然喃喃:“夏青雷……”
她叫得很小声,可靠在窗边的沈牧仪还是听见了。少年起了心思,提着酒俯身往她面前凑,弯着腰,两个人同猫似的。
他满眼笑意,盛得眼睛亮晶晶:“替我保密?”
这倒是比他所有的从前都鲜亮了不少,柳静姝盯着瓶口,故作皱眉:“一点酒就想买我?我可不是池霁。”
“那你要什么?”
“嗯……”柳静姝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坦然摊手,“没什么想要的。”
“那就欠着。”沈牧仪很是痛快。
柳静姝忽然就想起来什么,推了推他:“喂。”
“嗯?”
“第二个了。”
沈牧仪也不是什么会耍赖的人,溢着笑应:“我记得的。”
柳静姝什么也不想说了,趴在窗前看那枝桃花。他们说从前济沧峰里的那个窗框前,也是挂了枝桃花的,虽然是有人折来挂着的,但好歹也是有的。
春景撩人,她忽然有些想去她娘的坟前看看了。
可不知道脑子里的思绪怎么跑的,她一边想着给柳淮烛缝的那件衣裳,一边又想起了阿槎。沈牧仪故事里的那个阿槎。
于是她嘴比脑快地问:“那阿槎和缚娘的结局呢?”
似乎很是意外柳静姝会问这两个人,沈牧仪愣了一瞬,马上回神,淡淡说:“当然是处死了。”
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柳静姝一点儿都没有惊讶的意思。她只是抱着手臂站着,沈牧仪读懂了她的意思,又说:“没查出来他们身后的人。”
这回柳静姝倒是有些意外了。
沈牧仪说:“国与国之间有纷争,人与人之间也有纷争,朝堂有不合的派别,后宫自是又有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为来为去一个‘利’字皆可概括。你好奇这个?”
柳静姝摇头:“我可不好奇这个,我只是在想,阿槎这个人,到底成了屠户没。”
沈牧仪给了肯定:“成了的。”
“怎么说?”
“屠户总有一条胳膊是常年拿刀的,阿槎练武的路子是朝屠户走的,日夜惯用一边的力气,走路便也会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跛子的那种深浅脚,而是一边更厚实的感觉。”
“这通常很难看见,但那天下了雨。缚娘带我们走的那条路布满了杂草,雨水混杂泥土,这种脚印便尤其引人注目。”
“我在跟着的时候总低头,就注意到了,那样才使得我去看窗,那样,我才看见了阿槎。”
“他终归是成了屠户的。”
不知道为何,总有点唏嘘的感觉。柳静姝淡淡地应了声“哦”,便又不说话了。两个人各喝着手里的酒,都在想一桩事。
这世道里你争我抢的许许多多事,到底又有什么好抢的呢?即便所处之地不同,所求之物也不同,但那抢起来的下三滥光景总归是一样的。
鲜有人两袖清风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