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程二小姐的责怪不满,镜儿却没有一丝求饶,只昂着头,眉飞色舞间尽是高人一等的得意,脆生生地辩解道:“二小姐恕罪,婢子以为,这汤羹用料不菲,是夫人特意吩咐给您补养身体的,旁人的话,只来咱们这儿的王妃娘娘、贵夫人或千金小姐才有份儿,实在是东西金贵,分不出多余的了。”
苏稚宜听得此话,心下惊诧这个丫头的大胆无礼,又对上京城富贵人家对三教九流之人的待客之道的内幕多了几分揣测。苏府相较程家,确是差距悬殊,可苏稚宜却也不是任人登鼻子上脸凌辱的软柿子。再者,苏稚宜心中清楚得很,虽说苏家来看花胶是名贵的奢侈补品,只得宠的姨娘们有福气半年用一次;可这于读书世家程氏和富商唐家,花胶不过似日常用的茶水般稀松平常,算不得稀罕物,“用料不菲”不过是敷衍糊弄人的托词,无非是镜儿或是程家觉着自己配不上好东西罢了。就如话本子里写的,下人们的做法便是主子的心意,所以苏稚宜不得不猜测这丫头是否是得了程家授意,派来故意给自己下马威的。其实按着苏大小姐的脾气,若是有人在苏家有胆敢这样阴阳怪气,早就大巴掌扇过去了;可这里是上京城的程家,苏大小姐只得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涌上心头的怒气,一脸愠怒甩话道:“我竟不知如今二小姐这里竟已是你在当家,道理一套一套的。按你说的,我怕是没这个福气消受了,你就好生留着招待你的贵客吧,告辞。”
苏大小姐放下手中的茶水,上好的白瓷杯在托盘上发出一声脆响,又优雅取下乌黑青丝间夺目的蔷薇花钗后才施施然起身,敛了衣裙拂袖而去。程靖柔就算再迟钝,也觉察出苏稚宜的不满;她们都知晓,身为大家小姐可以不甚在意吃食,却不可任由下人们借机欺辱到头上。程靖柔见苏稚宜动了怒,心下害怕她闹到母亲面前会给自己招来一顿训斥,急忙起身小跑几步追上苏稚宜,不住地说道:“姐姐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一道汤饮而已,怎么就扯到配不配上了?我这就叫她们再去上一碗来,姐姐吃完再走吧?”
见程靖柔一直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不放,言辞又这般恳切,苏稚宜不好一把推开这位娇柔的二小姐,便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苏稚宜的态度冷淡却得体,不至于彻底撕破脸,耐着性子解释道:“妹妹误会了,不是我非要计较一碗汤羹。不怕你笑话,我家虽并不为生计发愁,但人参花胶这类的滋补品于我确实是稀罕物不假。只是这个丫头拿出身之事挤兑我,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我听了实在不舒服。”
程靖柔自问从未想着在礼数招待上怠慢远道而来的苏姐姐,便是瞧不上苏南,因着自幼的交情,她也无意将苏稚宜和她的丢人父亲混为一谈。镜儿的话害得自己莫名其妙担上区别对待的罪名,程二小姐心下气恼,更为了平息苏稚宜的怒火,程靖柔一掌扇到镜儿脸上,呵斥她放肆,惹得众丫头们一阵惊呼。镜儿被这巴掌的力道扇倒在地上,脑中一阵发懵,又怕丢了面子才狼狈爬起来跪好/只见小丫头原本平整的脸上浮现了几个红红的指印,连精心绾好的发丝都被打乱,珠花也哗啦啦散落一地,在这静谧的春日格外吵闹。苏稚宜不忍见程靖柔为自己动气伤身子,走上前去和春杏扶着她坐下,安慰她仔细手疼。
刚刚大展身手的程二小姐还不解气,一个眼神看向春桃,得了示意的春桃随即变身二小姐的嘴替,冲上前去大声骂道:“谁允许你对苏大小姐如此不尊重?为了点吃食,给咱们二小姐丢人现眼!花胶既然没有了就去和赵妈妈去说,难不成她会不拨给你?再去制碗一样的过来。”
听春桃训斥镜儿一通后,程靖柔的心里才算出了气痛快了些:自己是程家嫡女,兄长程宴川是上京城万众瞩目的贵公子;程大人和唐大娘子又对唯一的女儿极其重视宠爱。上京城谁人不知,程家二小姐一出生就养尊处优,伺候的下人们对她自然对她言听计从,各个儿费尽心思揣摩自己的想法讨她开心,从不敢忤逆。这个镜儿回话如此莽撞,肯定是留不得了,日后定要找个由头打发她出去。没成想镜儿好似与苏稚宜杠上了,好话歹话都不愿听,梗着脖子顶撞道:“春桃姐姐息怒,咱们前几日招待陈家大小姐、宋氏商行的千金、还有几位官眷夫人们之时,小厨房用花胶炖了好些银耳百合和红枣牛乳,剩余的还要紧着二小姐用,婢子不敢为这点事情叨扰夫人;更何况这等好东西若放在寻常人家,怕是见都没见过。要是苏大小姐不高兴,您就打我骂我消消气吧!”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镜儿受了一巴掌又挨了骂,已经是程家周全了自己的面子;苏稚宜再生气,也不好为了一道补品出手不依不饶责打主家的仆役,缓和了语气温柔道:“靖柔妹妹,这事儿就这样吧,我就先回去了。你用了这小食歇个午觉,这红豆花胶又配了牛乳和陈皮,是补血养颜的好东西呢!”
程靖柔眼神一下子变得阴鸷,她自小养尊处优,无人胆敢对她和她朋友如此不尊重,这个丫头不听自己的命令,反而多次顶撞害苏姐姐误以为自己看不起她,怕是要故意生事。程二小姐尝了口炖得软糯香甜的花胶红豆,擦拭唇角后漫不经心地将手边的杯子一把摔在地上,杯盏随着茶叶四分五裂。饶是苏稚宜见惯各种理家手段,这突然一摔的巨大响声也是吓了她一跳,只听平时温柔的二小姐沉声道:“好啊,你那么喜欢上赶着挨打,我成全你。我叫你做的事情,你去都没去就自行做主了;我今天若是不罚你,大家有样学样,不知府里以后还有无人将我放在眼里?去这瓷片儿上跪半个时辰,好好反省。”
这边春桃和春杏听了二小姐的命令,招呼几个丫头上前一同将害怕得连连求饶哭喊的镜儿狠狠按在零碎的瓷片上,直至她的双膝处血肉模糊站不起来才放开手回到程二小姐的身边。
不顾镜儿快要晕过去的哭喊,程靖柔叫春桃取了冷水泼在她的脸上,又用帕子塞住嘴,这才严厉敲打其他下人们道:“你们也都过去看着她,这就是顶撞我的下场,权当我教你们规矩了。我只说一次,在我这里的丫头愚笨些不要紧,但最重要的便是听我的话,按我的吩咐做事。有了镜儿做例子,你们好好想想日后该如何行事。”
候在外间的小丫头们无不战战兢兢地点头称是。原先她们以为二小姐不过娇纵些,只消说些好听话讨她欢心便可多得些赏赐;如今看来,自家二小姐得其母程夫人传授管家御人之术,自是手段了得不好惹,便也收起糊弄之心。
此时,外面传来赵妈妈沉稳的声音通传唐大娘子到,候在外面的丫头们原本因着在好奇偷听屋内的动静有些懈怠,但见当家夫人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前来,她们换上了认真恭敬的神色,各个屏声静气起来,训练有素地向她问安,周遭突然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簌簌的声音。唐大娘子早已听得屋内的动静,对发生的事情也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并未迁怒粗使丫头们,只抬手叫她们起来,边走边吩咐道:“赵妈妈,午间日后毒辣,今儿又比往年热得早。给当值的姑娘小厮还有干粗活的婆子们添盏薄荷茶,再把遮阳的棚子加紧都抬出来,给在咱们院外伺候的避暑纳凉吧。”
下人们感激唐大娘子的体恤,心里却是敬畏更多:不为别的,在程家服侍的丫头小厮都知道,程夫人对他们的月银赏赐绝不会少,但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只要出现纰漏,不论出身背景都会按着规矩惩罚,谁出来求情都没有用,是而他们对这位生意场上的铁娘子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事。
见当家的唐大娘子进入饮华轩,早有心思敏捷的丫头一把将碍眼的镜儿连同那堆碎瓷片拖到一旁,免得她挡住当家主母的路。程苏二位小姐也起身向唐大娘子问好,趁着程靖柔搀扶她母亲上座的功夫,苏稚宜也接过春桃手里的茶盏奉给唐大娘子,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好教养。唐大娘子满意品了口茶,看也不看下首的镜儿,只温和问道:“我刚从外面过来,就听这里闹哄哄的。别害怕,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你尽管和我说,我亲自发落那些刁奴!”
苏稚宜不好明说主人家丫头的不是,只恭敬回道:“谢谢大娘子关心,靖柔妹妹对我极好。妹妹小厨房做的饭菜都是我喜欢的,房间也是极尽舒适华丽,您费心了。”
唐大娘子拍了拍苏大小姐的手,看向程靖柔那边,春杏便将镜儿是如何用一碗红豆花胶生事,讽刺苏稚宜家世一般的事如实转述给了唐大娘子。听了这话,貌美妇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脸歉意说道:“是我管教下人不严,叫你受委屈了。”
苏稚宜寄人篱下,哪里担得起贵夫人这样一句道歉,连道不敢。唐大娘子平复了心情,对刚刚的事情未置可否,却惊讶问道:“你是镜儿?这名字的音冲撞了二小姐,负责你入府的总管婆子们没发现吗?”
不给跪着的镜儿说话机会,赵妈妈急忙出来跪下,认错道:“回夫人的话,此人是一月前入府的。李总管把这批新入府下人们的身契名册交与我之时,我叫他给这个丫头重新起个名字,许是他手下负责此事的婆子们大意了。”
唐大娘子微微眯了眯眼,细想了道:“咱们程府规章写的清清楚楚,新来的仆役丫头们取名要避开各家夫人小姐们的名讳,免得走动来往时无端生出是非,你们都忘了?你没有及时和我反映此事,李总管未能尽到督管之责;这么大的问题,李总管手下的婆子们都不在意,竟没有一个想起来改名字避开二小姐名讳的。不要和我说什么琐事太多忘了,若都找借口懈怠,难道整个程府连个能做事的人都没有了吗?”
赵妈妈知晓唐大娘子的脾气,主动承担责任才是关键,便急忙跪下承认道:“此事是我的失职,请夫人责罚。可夫人明鉴,我绝没有一丝不敬您和二小姐之心,真的只是一时疏忽。今日傍晚我便把给这丫头改好的名字呈给您,日后必定用心做事,再不出这样的纰漏。”
见赵妈妈站出来认错且并未推脱顶撞,唐大娘子这才面色稍缓,满意道:“你知道就好,快起来吧!按道理,你们这些做总管管事的教导下人不严,是要扣月银的;可今日是你们放银子的好日子,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少发谁的工钱了,这样吧,你和李总管各自写一篇检讨,明儿一早交给我,李总管手下的婆子们每人打二十大板。你带着掌罚的人亲自去他的管事院盯着,好好敲打敲打他,在我这里做事,最重要的就是眼里有主子,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还有,看这个丫头张狂没规矩的做派,连小姐们都不放在眼里,本职之事都做不好,不知是谁同意她入府伺候的?去告诉他,若没能耐管束婆子丫头们,我不介意换个人坐他的位置,去吧!”
赵妈妈在小丫头们中间很有威信,平日对她们也是颇为照顾,可她对这个已经不能叫镜儿的丫头很难生出好感。原本她安安分分在小厨房侍膳当差,犯了二小姐名讳的事也无人过分计较,可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上来就挑衅苏稚宜,招来自家主母和二小姐的怒火。不过李总管和几个管事婆子都因为她受了责罚,小厨房的好差事一定保不住了,自己这些被连累的同僚同样不会给她好日子过。等赵妈妈带着府里掌罚的嬷嬷到了管事院说明来意,李管事和几个婆子的脸色都很难看尴尬,为首的吴婆子忍不住分辩道:“赵妈妈,我们冤枉啊!这帮丫头来之前我特意问过她们的名字有无冲了主子们,她们都和我说没有,不是更应该狠狠责罚那丫头的欺瞒之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