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在屋里看电视剧，看的是一部配了普通话的经典武侠港片，电视台播的。

门被大开着通风，金秋茂是三人里的长辈，出来见人，他便先主动礼貌敲门：“请问，李奶奶在吗？”

“谁啊……”李红喊了声，边慢慢起身走了出来，一打眼，不认识，又问，“小伙子，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李红这个状态，已经不太灵活了。

可能是隔了几天，要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也可能是在那一天，林可雅的无心之失激发了她体内所剩无几的生气，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才是这位命苦的老人家的真实写照。

“李婆婆，是我啊，给你买快递的小白。”白境漾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是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说，“来找你聊聊天。”

“哦……是你啊……”

李红沉吟片刻，也知道几个人都杵在走廊里头不像话，松口让他们先进去再说。前面两个男人动身往前走，一直站在后面没出声的龙吟才被李红看见。

龙吟淡笑着冲她微微颔首。

李红活了那么大岁数，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又怎么会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该明白的，这只是报应上门了。

将死之人，总是会有她独特而又敏锐的预感——这是大限将至的预兆。

“小伙子，你们要喝点什么，冰箱里有果汁和牛奶，自便吧。”李红颤颤巍巍地在沙发上坐下，把电视音量调低，然后静静地等待他们的下文。

她已经没有精力了。

金秋茂随手把一瓶矿泉水放到桌上，笑道：“谢谢您，我们带水来了。”

李红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又把桌上的果盘往他们的方向推了推：“那吃点水果吧……”

在座的只有金秋茂需要自我介绍，时间过去得不久，李红对两个小年轻还有点好印象。

李红接过金秋茂的名片，看完后随手塞进玻璃桌垫下，问道：“金医生……有什么事吗？”

“来找您聊聊天。”金秋茂维持着与人交往的客气，拿出他对待病患时的温柔与细心，语调轻柔，“要是不小心冒犯了您，先请您多担待。”

金秋茂的身子往李红那边略微倾斜，这是一个能快速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的姿势，加上他人也礼貌，待人接物都很客气，哪怕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李红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没关系，你们问吧。”李红释然地笑了，手上停不住地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可以说，是一个光泽暗淡的金环，“我想帮儿子，给你们留个好印象。”

金秋茂显然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李红会这么好说话，看她的架势，说上一句“和盘托出”也不为过了。

“这……”金秋茂面带犹豫。

“介意我插个嘴吗。”龙吟对李红说。

李红笑了笑：“孩子你说吧。”

龙吟从坐下就把背包放在腿上，得到准许，便拉开拉链从里面拿了个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物件出来。

看样子挺大一个的，一拿出来，龙吟的背包都扁了，被随手递给白境漾让他先帮忙拿着。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龙吟把东西放到李红面前的桌面，打开塑料袋，露出里面的黑色骨灰坛子，告诉她：“这是长命的骨灰，火符烧的，被这一片的道士带回山上埋了。我把它带来，您可以选择留下它，也可以让我带回去重新埋好。景区这么漂亮，是个风水宝地。”

孙祖达没猜错，那条土狗的名字真叫“长命”。

“它是长命……它是我的长命啊……”李红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长命的骨灰坛，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布满皱纹的额头伏在那上面，老泪纵横，“谢谢你，好孩子，是婆婆对不起你……”

龙吟知道李红说的是她“放狗咬人”这件事。

虽然他们最后是有惊无险，但总归是牵扯进了白境漾，让他们有生命危险，都让他无法违心地说出安慰老人家的话，只能沉默。

白境漾看向龙吟，龙吟也正好扭头，跟他对上视线。

金秋茂看了眼骨灰坛，很容易就跟记忆里的线索联系起来，隐隐约约读懂了这底下暗含的深意，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金丝眼镜，露出一个带着安慰意味的笑容，给李红递了杯水：“大悲伤身，您先喝口水。”

“谢谢。”李红依依不舍地放下长命的骨灰坛，擦了擦眼泪，边小口小口地喝水，眼睛一直在盯着它看。

金秋茂轻声感叹，试着引导李红：“您跟长命的感情真好。”

“是啊，我们一家的感情真的特别好……”李红陷入了回忆，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沧桑，她边说，边静默地流泪，也许是言语不足以让她抒发这其中的悲哀，“长命……是我老公捡回来养的，后面他死了，长命还在……狗没人活得久，长命也要死了。我舍不得这个家变得更冷清，就把长命炼成了僵尸，让它一直陪我到现在。”

李红打开骨灰坛，果然看到这里面有一把金锁，她把它拿起来，紧紧地攥进手里，捂在心口上，这样似乎就能让她离她心爱的长命更近一些：“这金锁，是我老公给长命的。他给我们都买了很多金器，他真的是一个很有本事、很努力上进、很顾家的好男人……”

她不算一个痴情的女人，只是王力刚太好了，好到她有不将就的底气。

“抱歉，勾起了您的伤心事。”金秋茂双腿微微岔开坐着，双手交叉搭在腿上，人像是感同身受李红的悲伤般低下了头。

只有坐在金秋茂旁边的白境漾看见了，这厮一脸平静，眉头都不皱一下，演技也忒不走心了。

他都想给四眼医生递瓶眼药水了。

李红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问他们：“你们是来问教会的事吗？”

三人都淡定地点了下头，仿佛胸有成竹、早有预料。

然而——

白境漾悄悄给龙吟对了个眼神：教会？他们信上帝的？

龙吟眼珠子往上转了转，翻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白眼，被桌面挡住的手在偷偷地打开手机敲字：“太平天国”你没听过？

白境漾若有所思：有道理。

太平天国代理人，上帝次子洪秀全。

这些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就讲究一个“为我所用”。

而本土邪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一次性满足你的所有愿望，不论你想信什么，我都能给你。

比如《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里的“无生老母”就能给底下的白莲教众“神功护体、铁石金身”，还挺接地气的，知道关注劳苦大众的身体健康。

果然，邪教还是太全面了。

金秋茂全然不知旁边的俩小兔崽子的脑子里在天马行空，对这件事上心的就剩下自己一个，在陪李红说话。

李红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透露出教众每逢黄道吉日就会有集体活动，打坐念经、服灵丹妙药延年益寿，她自嘲地笑了笑：“下周末又是个好日子，要是可以，恨不得天天都是好日子……他们在保健馆约的，在莲村。那店是其中一个教众开的，地方大，地头偏。最近风头火势，他们很难常聚，所以这次会来得很齐，要商量事……如果你们想抓人，我想，可以在那天收网。”

龙吟听到熟悉的字眼，心道不会这么巧吧，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莲村”，在其他三人的疑问目光下举起手机，问李红：“是这个莲村吗？”

“对，是这个。”李红点头，“我去过，这地方不是第一次做据点。”

金秋茂问了句“怎么了”，龙吟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说：“我，莲村，姓龙。”

白境漾轻轻地“嘶”了一声：“千里送人头？”

“礼轻情意重。”金秋茂附和。

记忆涌上心头，龙吟快速理清又一条脉络。哪怕有所收获，乍然间听见自己的村也被卷进去，这心里不是多多少少有点不爽，而是十分不爽：“要是连累我们没了文明村……呵。”

白境漾默默地在心里为邪教徒们点蜡：完了，撞枪口上了，不要小看村民们与“文明村”这个荣誉的羁绊啊。

金秋茂继续保持谈话的节奏，试探性地开口：“据我所知，您儿子……”

“我知道——”李红急忙打断，不忍心金秋茂继续说下去，哭得肝肠寸断，“他已经被找去问过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离找齐证据那天，不远了……”

王轩超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在洗脑下还能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能力。

那边的想法，是想劝他戴罪立功，帮助铲除这个毒瘤，同时并连旧案，给他父亲一个交代。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

两件事的核心人物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边已经在着手陈年旧事。

跟龙吟，也是殊途同归。

龙吟的睫毛颤了颤，脑中一点灵光闪过。

他抓住了最后的谜团。

旁边，李红还在说，她又说到了当年王力刚的事。

跟三人知道的版本一样，就是多了一些自己人才知道的心理活动和细节。

白境漾的心可不白，他黑心的，一边附和李红的话，然后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李婆婆，别生气了，为那一个黑心肝的不值当。”

套话的工作，可不止是一个人的。

“一个？他们个个都可恨！”

“姓赵的、姓葛的、姓杨的，每个人都在把力刚往死路上逼，甚至连他死后的魂魄也不放过！”

“特别是那个姓赵的，什么毒计都是他出的主意！”

龙吟告诉李红一些她不知道的真相：“李婆婆，魂魄的事，是姓杨的做的。他不止是袖手旁观，他同样也有作恶。”

李红的后半生，一直都在为她苦命的老实丈夫而流泪。

王力刚死了，老赵前功尽弃。在葛老板的威逼利诱下，两人不得不重新想办法。

这次提出阴招的，却是自认为是“墙头草”“壁上观”的老杨。

他从来都只是向着自己的利益，没半分可怜王力刚的苦命。

老杨说王力刚死得冤枉，他的魂魄怨气冲天，正好可以弄来守坟，并把霉运吸附走。

他们的想法令王力刚感到恶心，他拼着魂飞魄散的下场，奄奄一息地逃到李红面前告诉她。

他让李红不要把自己的骨灰下葬，把它掺进香料里，做成拜神香，每天烧一柱。

这相当于“挫骨扬灰”——加重自己的怨气，分离自己的魂魄，这样就不会被他们拿来利用。

拜神香都烧完的时候，就是他彻底魂飞魄散之时。而且，这些拜神香烧出来的烟，萦绕着他的魂魄和怨气，可以护住自己的妻儿。

这是王力刚最后能留下的“护身符”——他的遗物。

这就是林可雅的护身符会起作用的原因。

随着香的燃烧，王力刚早已失去灵智，只剩下本能。

“他”知道林可雅惹李红生气了，就要教训她一顿——尽管早已没事，可是“他”不知道。

而宫玉那边的情况，纯粹是因为由外人点燃的拜神香，怨气太大，被无差别攻击了。

这是王力刚啊，所以李红才会在没有疑心的情况下也要去数拜神香的数量。只要有别人碰过，她都不放心。

那时放狗咬人，李红不是怀疑龙吟和白境漾两人有意为之，而是她心够狠，她绝不容忍一丝意外。

她不能让任何人带走“王力刚”！

今天的她，在龙吟的坦白下，真真切切地明白了那天并不是意外。

龙吟说了声“抱歉”：“李婆婆，拜神香是我偷的。我两次来这儿，都是目的不纯。”

金秋茂：“……”你还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啊。

白境漾问：“既然您如此恨他们，以您在邪教的地位，不能找他们报仇吗？毕竟那里的能人异士，应该很多才对啊……”

他这可不是在挑拨离间，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罢了。

过往便有所怀疑，只是身在其中，看不清，最后又轻轻放下了。

现在一经旁人的点醒，心就像不得劲儿，怎么为他们解释都没用了，李红喃喃自语：“对啊……这么多年，我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