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龙吟不堪忍受痛苦般呕出一口腥甜的鲜血,身似断藤,身无可依,他倒在地上,仿佛轻飘飘的,好像也要去做鬼了。
“龙吟!”
白境漾一急,更站不起来了,就踉踉跄跄地爬到龙吟身边,自己先靠着墙坐好,伸手将他提起来一点、拖到自己身上,让他坐的是自己的腿、挨的是自己的胸膛、枕的是自己的颈窝。
哭腔里,字字句句,都抖得七零八落。
“龙吟你别睡啊……地上凉……你醒醒……我们回房里睡……好不好……”
金秋茂扶着墙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狼狈不堪的一幕,他险些站不稳。
“让我来。”金秋茂沉沉地喘了口气,走到两人面前,伸手将龙吟抱起来,白境漾没逞强要自己来,把人放开了。
白境漾看着龙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也算是休息了会儿,白境漾大致恢复了状态,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胡莹莹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绳索捆起来、弯腰曲腿、侧躺在地上的女鬼,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女鬼此时是一张正常的人脸,甚至说,很漂亮,脸上、嘴角又有些瘀痕、血痕,看上去更楚楚可怜了。
可是——
“你可怜,龙吟就不可怜了吗……”白境漾蹲下来,看着女鬼饱含怨毒、咒恨的眼神,表情单纯天真如稚子,轻声地反问她,“你们,所有人,都想他死,对不对?”
胡莹莹的指尖夹了根烟,偏短偏粗,味道厚重,明显是男士香烟。
她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小伙子,回了房里,去到他最惦念的小伙伴的身边。
“你跟我都是女的,我不为难你,心平气和地聊聊吧。”胡莹莹的御姐音冷若冰霜,她吸着烟,瞥了眼落水狗就不再看了,视线随意地落在地上断成两节的不锈钢晾衣叉,不动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尤云颖。”女鬼告诉胡莹莹。
“尤、云、颖,挺好听的名字……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我都不敢进去看他。”也不知道是香烟的作用,还是悲伤的作用,胡莹莹的声音已经哑得像裹着沙砾,对着罪魁祸首,一吐为快,“这里最强的是我,却是他反过来保护我们,甚至……还是他救我出来的。我很没用,我对不起他。”
“如果你不出来,我现在已经杀了他们了。”
尤云颖语气低落,或许是想安慰自己的失败……也或许是想安慰胡莹莹。
“没有‘如果’,我一定会出来的,他已经做到了。”
房间里,龙吟似有所感,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他就被近在咫尺的白境漾的大头震住了一下子。
“龙吟!你醒啦!”
“龙吟……你还好吗?”金秋茂询问他的身体情况。
龙吟向白境漾伸出胳膊,白境漾下意识靠近,冰冷的手柔若无骨地搭上脖颈上凸起的骨节,被他虚虚地环抱着,被他真诚地注视着,他笑道:“我从没质疑过你,我相信你,她只是中了‘障’。”
所以刚刚那那一句不是质问,只是疑问。
“啥意思?”白境漾呆若木鸡。
抱着我,笑那么好看,说啥呢。
金秋茂急了,上手轻轻地掰开龙吟的手,语重心长地让他躺好了,伤筋动骨,别乱动了:“乖啦乖啦,你做得很棒,你不说我们都知道。”
白境漾的手偷偷地追上去,在被子底下跟龙吟手牵手,转头,眼神疑惑不解地盯着金秋茂。
知道啥,我没听啊——
龙吟同样有点小问题,看了眼白境漾。
你捏我手干嘛?
金秋茂见龙吟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心中的巨石轰然倒地,长舒了一口气,细致万分地给他捏骨松筋、检查身体,边给白境漾答疑解惑:“你说宫玉那边没事那就是没事,龙吟信你。但看女鬼的神情,又不似作伪,所以他推断是女鬼有问题。”
“真亦假时假亦真。”龙吟说,“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看她那神色癫狂的样子,我猜她是中了术,陷入迷障了。那一掌,我便是要解除咒术,还她神志清明。”
金秋茂又道,解释清楚他们刚刚的困境:“我和胡莹莹,其实是被困在迷阵中,小小的一间睡房,演变成错综复杂的五行八卦迷宫。女鬼中招,直接影响到背后之人的施法,龙吟便趁此破绽,在阵外接引我们,给我们指出生门,我们才能及时出来。”
一系列行为让龙吟的内里亏损严重,他困意上涌,不知不觉中又昏迷过去了。
金秋茂时刻注意着龙吟的状况,见状,沉默地放下他的胳膊,出去找胡莹莹进来。
白境漾几经崩溃。
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给无人机发送指令,让它赶紧回来,眼不见心不烦,然后让龙吟也别管他们了,任由他们去自生自灭。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妨碍龙吟去做想做的事情。
“怎么样?”金秋茂瞥了眼躺在地上死气沉沉的女鬼,动手给龙吟收拾二楼卫生。
东西都完好,只是被弄乱了。
还好……不然,就更对不起龙吟了。
“这位,尤云颖小姐。”胡莹莹按灭烟头,进房前回头看了眼,状似警告,“想必能好好说话了。”
金秋茂归整好家具的位置,回自己房里拿了个黄布包袱出来,放到茶几上,坐下后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黄纸、朱砂、狼毫笔,伏案写写画画。
“尤小姐,你身上杀孽甚重,想必时时刻刻都要躲着鬼差大人,一定十分辛苦。”金秋茂云淡风轻地说,画完一道符,拎起来吹了吹,顺手就往尤云颖的肩上贴去。
“啊!”尤云颖吃痛,痛骂道,“狗男人,有问题就问,折磨我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我不是想折磨你。”金秋茂摇头。这可真是冤枉他了,他再嫉恶如仇,面对女性,他都会多一分客气——要受罚,也不是在他手上。他边说,边继续画下一道符,“这只是普通的镇压类符咒,体验感近乎无知无觉,是你罪孽深重,半点正气都受不住。”
“抱歉。”画完一道符纸,金秋茂又给女鬼用上了,继续再画,“我也不审问你。问不问,问什么,不重要,那不值得我们在意。”
他画够七七四十九道符,贴满尤云颖的全身,然后收拾东西,关了外面的灯,准备回房睡觉。
“尤小姐,也请您休息好,我们都要睡下了。”
折腾来折腾去,现在还是深夜。
金秋茂看了眼龙吟和白境漾的房间,门缝里没有透出光,他放心了。
月光会把它的光从阳台门顶的玻璃透进来一束,却不愿意照到尤云颖。
她在阴影里,沉默了一整夜。
符纸的黄色光,朱砂的红色光,忽明忽暗。
龙吟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第二天快中午了,他才趿拉着拖鞋走出睡房。
路过客厅,他看见地上有个东西,停下了脚步。
“我叫尤云颖。”
尤云颖没等龙吟开口就先交待了。
刚睡醒的龙吟,点头回应:“尤小姐您好。”
压根什么都不想问的龙吟,丢下这句礼貌的招呼后就下楼洗漱了。
“……”尤云颖挫败地垂头丧气。
她从未如此无力过。
回想曾经,她迷惑了赵鹏发,赵鹏发也如她所愿,一生护着她……反过来,赵鹏发的真情挚意,不也迷惑了她吗?
如今,她更是受人迷惑,误以为赵鹏发死了,被利用,甘愿做他人手上的刀,找上无辜之人泄愤,最终受擒、被困。
她再想去花言巧语的、迷惑抓住她的人,想借机得到逃脱的机会,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她尤云颖啊,做孤魂野鬼累了,累怕了。
她想回到她发哥的身边了……
女鬼泫然泣泪,却无人欣赏。
楼下,因为龙吟起床晚了,金秋茂把早上另装起一份的瑶柱瘦肉粥重新加热,给他先垫垫肚子。
“龙龙。”白境漾磨磨蹭蹭地坐到龙吟旁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龙吟咽了口粥,抽了张纸巾垫在桌面,用来放吐出来的姜丝,好笑地看了眼白境漾,“才经历过生死,怎么反而更扭捏了?”
“宫玉和赵鹏发被葛磊带走了,就在两个小时前。”白境漾郁闷极了,额头抵着桌沿,看鞋尖、看地板,就是不敢看龙吟,还有点胆子敢说话的,“我不想叫醒你,你太累了,又受了伤,我想让你多休息。”
“谢谢。”龙吟还以为白境漾是有什么不舒服了,难受……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他没拿搪瓷勺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白境漾的背,感受到微妙的肌肉的厚实感,没再拍了,孩子都给他拍僵硬了,说,“这没什么。”
白境漾扭头,侧脸贴着冰凉的玻璃桌垫,小眼神往上觑、往下瞥,眼珠子机灵地动来动去,犹犹豫豫地问:“你不怪我耽误事儿?”
“你没有耽误事。”龙吟放下勺子,整个身体都转到白境漾这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纠正,“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
“如果真有那种情况发生,我会在不恰当的路线,带着出发点是好的的你,走回去。”
“我其实很自私自利,我不会为了外人的事,去责怪朋友。尤其是你,白境漾,能同我相交到这种程度的朋友,你一直都是唯一的那一个。”
“我对宫玉的事自有分寸。”
“还有,我跟他要好,但又没跟你那么要好。这是一种感觉,不一样的。”
龙吟走心的发言完毕,身子转回去喝粥了,还拿起手机、刷个视频。他现在的眼里,只有沙雕视频和面前有水瓢那么大的陶瓷碗,难以想象,金秋茂是从哪个犄角疙瘩里找出来这东西,拿来给他装粥的。
他也就不知道白境漾在听完自己的话后,眼睛瞪大、嘴巴微张,还手脚发麻,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侧脸。
白境漾心想:妈,你儿子我要返厂了,我给小糖人哄成胚胎了。
龙·小糖人·吟:新外号?
胡莹莹在院子里浇完植物回来,看到两人坐在一起,俏皮地“哟”了一声:“小龙才起床呢,小白你就迫不及待地黏上去了。”
“莹莹姐、早。”龙吟看向声音的来源,礼貌地打招呼。
“小龙乖哈,小白都跟你说了?”胡莹莹坐到两人对面,涂了丹蔻的指尖绞着一缕卷发,笑意盈盈。
龙吟点头:“说了,随他们去吧,等一下我们还要回去上课,不能不务正业。”
“那尤云颖,你想怎么处置?”胡莹莹没说什么,问起另外一件事。
“扭送阴间执法机关?”这倒是问到他了,龙吟也不了解这道上的处理流程,只能说,“不管她有没有话要交待,都要请阿sir依法处置。”
白境漾在旁边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就是,十八层地狱,下油锅,油炸鬼。”
他这是把看电影学到的几个专业名词都给用上了。
龙吟熟练地伸手,给白境漾顺了顺炸毛。
胡莹莹比了个“OK”的手势:“放心吧,昨晚她犯的‘故意杀人罪’,阴律也能给你们讨回公道的。”
金秋茂去车上拿医药箱回来,看龙吟有光盘行动,欣慰地笑了,叫他把手伸出来:“回去记得换药换勤快些,本来就有伤了,这下还更严重……还有你的手指,十指痛归心啊,肉都咬烂了,你怎么就下得去嘴、对自己这么狠心呢……”
昨晚龙吟没了意识,金医生想絮絮叨叨都没有人听,这下话开了闸,大有说个三天三夜都不肯停下的架势。
白境漾本来情绪还挺稳定的,闻言悲从中来,哭哭嚷嚷地配合起金秋茂,你一言来我一句的,龙吟头都大了,胡莹莹摊手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这座房子,在短暂地迎来了生气后,又重新恢复了门窗紧闭的无人日常。
尤云颖被金秋茂封在那个插柳枝的花瓶里,带回去再做打算。
事到如今,金秋茂依旧十分庆幸,自己无心之下随手做的布置,给两个求生的年轻人派上了用场。
另一边,龙吟在开车,白境漾抱着他打道回府的无人机,拿龙吟的手机给宫玉发信息,告诉他大家都走了。
信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少了一个人,龙吟想,那少数的几顿住家饭,难得的换换口味,宫玉还是吃少了两顿。
路上,一栋栋居民楼在眼前消失,他们都重新投入到高楼大厦的生活中。
龙吟不喜欢大城市的天,他喜欢站在泥土地上,也不喜欢在高处。
所以在那里,他眼里的天,很狭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