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赠我双剑,此命不再变。
月夜之下,冷光映严筑,神像威严洪洪如浪涛,轻也是门,重也是门,一门之隔,石阶浮光潺潺如流水。
宫玉孤身一人,端坐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夜风略过他端庄又冷淡的神情,吹不散的是他眼中的愁云惨淡。
身后,是严丝合缝的殿门;眼前,是笔直广阔的大道。
天地间,两线又一点,他是交汇的矛盾体。
年轻道长忽然拿起了手边的、一把样式简单的桃木剑。
那是只有一把剑的形状的桃木剑,不刻字、不雕花,没有任何装饰。
如今,它的剑尖至剑身,淌过奔涌着生命力量的血肉河流;它的剑柄,铭刻上不屈斗志的掌心之痕。
宫玉的唯一一把剑,在点缀了擦不去的血迹后,比以往,更好看了。
神剑有灵,自不舍重情重义之人的一腔热血。
我知青山不复在,也知绿水难长流。
只是我心如剑心,惟愿君迹、长伴一生。
这一把桃木剑,被宫玉珍之重之地托在双手上。
他闭上了眼睛,缓缓地流下一滴热泪。
下一刻,情动、剑动——
心不静,剑不轻,本是轻灵柔和的太极剑,被年轻道长舞出了万钧之势。
龙吟静默地站在一处转角,在剑势破空的第一声响起时,一只手绕到了脑后,指尖轻轻一扯,蒙在眼前的黑色布条,掉落到另一只手的手心里。
他缓缓地睁开一双恢复清明的眼眸。
舞剑的身影,与瞳孔中心的一点,不断重合。
被年轻道长挂在腰间的金钱剑似有所感,两颗在夜色中不失灵艳的丹珠闪了闪微弱的红光,像是对某人、依依不舍。
谁都没有发现这个异样。
月下舞剑,舞出了连绵不绝的心绪流转。
龙吟站着,看了有一会儿,直到身体发出疲惫的信号,他才低头找了个门槛,席地而坐,倚靠着门板。
然后,龙吟远远地、一直在看着宫玉。
他已经睡了很久了……不困。
龙吟自那天给众人交待完前尘往事后,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或许这一切,也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白境漾,就是在这些天里,替他“活着”的人。
龙吟准备好一切后,便把他的游戏本交给了白境漾。
电脑桌面上,存放了这人提前做好的任务。有给安得光的小组作业,有给学生会的策划书和推文,就连他先前答应好的、给方胜天和谭思华的学习笔记也都准备好了。
如果有需要,白境漾只用看一下文件名和记事本里的备注,就知道该给谁、发哪一份了。
他不可以杳无音讯,就必须用一些东西,来证明他的“存在”。
这段时间里,除了见不到这个人,身边、不知情的人,没一个人知道龙吟出事了。
家里那边,龙吟也提前打好了招呼。让白境漾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发一下图库里风景照,不会有令人难以招架的问题。
龙吟伤得很重,几乎是到了生死一线的地步。
因为他一切的活人体征,都消失了,就像一具千年不腐、万年不化的艳尸。
为了给龙吟养伤,众人经过商议,等医院把他的生理上的创伤治疗妥当了,就把人搬到道观里住下。
一般的手段,对龙吟来说,已经不太能起作用了。
现在,他再次醒来。
人间的夜,祥和又静谧。
龙吟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被中断的命数,重启了。
那一刻,他少有地想起了幼时的那位“生无常”。
很快,龙吟的思想,就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他像一具空心的纸扎人偶,想了很久,才给自己下达了一个“洗漱”的指令。完成这一项任务之后,他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那就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找找房间的主人去了哪里。
翠翠盘在木桌上的茶壶边,冰冷的蛇瞳,倒映着龙吟空白的神情。
……醒来就好。
蛇的生理结构,让他缺少了泪腺,他哭不出来。
所以在这一刻,他想化形的愿望,从未有如今这般强烈。
翠翠不忍再看,把头埋进怀里,神魂一荡,自己把自己震昏迷过去了。
他不能让自己,再有如此危险的想法……
房间的主人,舞了一晚上的剑。
最开始,是武当的太极剑。
他在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后来,也许他的心……如他所愿,变了,剑的招式,也变了,他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循环下去。
他在祈福。
龙吟在这一次,似乎透支了自己所有的聪慧,他已经“看”不出,祈福带来的运势会流向谁。
但这并不难猜。
宫玉很担心他。
他了解宫玉,却不是一厢情愿地把自身的意愿强加到这人身上,他们彼此、都很笃信这一点。
所以他放任、他陪伴,他没有剥夺宫玉把连日里积压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的自由。
星轨渐隐,天光破晓,轮值到了洒扫的道士,也准备出来上工。
宫玉收起最后一式剑招,慢吞吞地吐出一口浊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眶,抬头看了一眼天……这是又过了一天啊。
他像生了锈的老旧机器人一样迟缓地转身,正要回去照顾龙吟——
一回头,龙吟正倚着朱红色的柱子,淡笑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宫玉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只知道,自己松了手、丢了剑,冲到龙吟身边,把心上人紧紧地拥入怀中。
“你醒了……”宫玉都要怀疑,自己有没有真正地发出声音。
不然为什么,他的耳中,只有龙吟轻浅、虚弱的呼吸声。
这人,明明比谁都要恣意、轻狂。
“嗯,睡这么久,也该醒了。”龙吟一说完这句话,身体就跟作对一样,打了个哈欠,又开始犯困……真是给他干沉默了。他拍了拍宫玉的后背,让人把他松开,自己也真该劝人回去休息了,“……我又困了,回去睡觉。”
接着,他很有良心地想起来方才被宫玉随手“抛弃”的桃木剑,说了一声:“你先走,我去把剑拿上。”
宫玉没先走,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龙吟的背后,视线一直落在龙吟那没有血色的、苍白的、缠满了白色绷带的双手,他自己的手上、传来阵阵幻痛,似乎他的身体也想跟这个人感同身受,他哑声问:“看了多久?”
“太极剑那会儿,我就在。”
“一整晚……怎么不劝我回去。”
“劝了,你就会回去吗?”
“……不会,我会先送你回去,等你睡着了,我再出来。”
“你看,我既然了解你,为什么我还要说废话呢。”当龙吟露出玩味的笑容的时候,那滴溜溜的眼睛,就会在眼眶里左右滚一下,很是生动狡黠。他弯下腰,把地上的桃木剑捡起来,一个顺手,甩灰尘的时候就耍了个剑花,扯得他手伤一疼才反应过来,差点又把人家的剑给扔地上了,感叹道,“……习惯成自然啊。”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宫玉心疼至无以复加,忧戚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握着龙吟的手腕,把剑拿回自己手里。
“别太操劳……”
“哦。”
然后两人肩并着肩、一道走,回去休息了。
不远处,有两人在向这边走来,应该是要到灵官殿里。
“……孙师父,那位先生是?”
孙祖达不皦不昧地看了眼龙吟离去的背影,沉寂下了眼中复杂的情绪,才对一旁穿着黑衬衫、黑西裤的男人说:“我的一位小友,刚从鬼门关回来,来这里修养身体。”
“是您的同道中人?”男人猜测道,复又真心实意地夸赞,“他那一手剑,很风流。”
这一行,要跟邪祟打交道,稍有不慎,确实很容易伤及自身。
也难怪那个男生会伤得如此严重。
孙祖达知道他是有误会了,但所有事,又好像都无从解释,自己也只好无言以对。
只可惜那孩子……风流不再。
我也让他错过了,你的一番赞美。
龙吟借着这次机会,在道上大放异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天赋,在众人面前、毁了个彻底。
让人事后想指责,也无话可说。
龙吟做的一切,只因为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如此令人艳羡的的天赋,在他身上,是不争的事实。他不能把它占为己有,却又因一己之私,任由它埋没。
他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把这一切尽可能的都剥离出来,交给一位能肩负起它的人。
剩下的,龙吟也已经尽力了。
他毁了自己的右手,不止是为了成全王力刚和王轩超,更是为了成全他自己。
阴气一寸一寸地损伤了手中的灵脉。往后,若是他再画符,一阴一阳,道法绝不会在他的手中凝聚。就连他的手,也会遭受到附骨之蛆啃食般的痛楚。
就连今日的醒来,也是他早就让翠翠藏好了一线生机。
他把一缕魂魄缠绕在翠翠的身上,在父母气息的掩藏下,藏匿好这“未雨绸缪”。
他确信自己不会死。
因为他不能死。
正如白境漾所说,他还有家人。
宫玉侧躺在龙吟的身后,情不自禁,把脸埋到他痩削了不少的脊背,逐渐地湿了眼眶,落泪无声。
“嗯……你还没发泄完吗?”龙吟没动,一闭上眼睛,就感觉自己像尸体一样,动不了一点,随宫玉去了,只剩下嘴上还能感叹一句,“你对我,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宫玉知道龙吟理解的感情里没有他的爱慕之心,思及近日种种,他偏执地问这人:“我用的剑,都沾了你的血,你就不怕我挥剑的时候,会心不稳吗。”
“怕?你不会让我有这种情绪,同样,你更不会浪费我的心意。”龙吟说,“而且,你会抓住这个机会。”
“没有比这两把剑,更适合你的法器了。”
老杨用命造出来的金钱剑和孙祖达给下来的桃木剑,本就不凡。现在,这两把剑,还吞吃过龙吟的血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近些年,出不了有如此机缘的法宝。
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趁手的珍品。
宫玉的实力,也能因此,更上一层楼。
“你真了解我。”宫玉笑了。
你了解我的野心,知晓我要踏至此道于世间的最高境界,你选择了我,你成全了我,不仅把这些好东西都放在我手里,更是以“为我造势”作为你连环算计的最后落幕。
你会带我“打架”,就是让外人都以为这一切全是我的功劳——这是你有意为之,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苗健伦敬你是英雄,自然不会拂了你的意愿,绝对会顺水推舟、为你的计策锦上添花。
我师父……那是我师父,他看见我越走越高,对你的“牺牲”,保持沉默,这是你也计算到时“人之常情”。
事实却是,苗健伦,这位才是如日中天的“领头羊”。如果你做这个“顺水人情”,他更会卖你一个好,你的情况,不会让外面知道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