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庙里的日子过得很快,这里的人都能抛下过去,抛下未来,仅仅只需要考虑今日去那条街要饭。
文玉雁很顺利地融入了这群孩子,明明初遇时还在互相提防。互相也不知是哪一天开始,也许是哪个月轮下的夜,她们已经变得无话不谈。
不谈出身与过往,就吃着老大带回来的馒头,东扯扯西扯扯,扯到哪说到哪。
偶尔会触碰到雷区,大家就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等待下一个人提出轻松的话题。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她还是会在梦里见到文娘,看见她在那盏唯一的烛火下认真地缝衣服,时不时抬头揉揉干涩的眼睛。
她在梦里哭了出来。根本不需要文娘做什么,就是单单地坐在那,文玉雁就想哭。
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了。麻雀早上醒来喊娘,其实文玉雁也喊过。
朦胧中以为自己还躺在那个破旧的小茅屋里,醒来只见一堆面无表情的神像,面容都已经毁去,眉眼中还冷漠地俯瞰世人。
文玉雁对上黏土捏成的眼睛,好像突然就明白赵三为什么不喜欢它们了,
高高在上的神,自以为能超脱于所有生灵,被雕刻出来给世人景仰,却只能沦为几个小乞丐放饭的桌子。
不能在等下去了,文玉雁找到了赵三,她需要一些沈翊的消息,想办法进入沈府寻找线索。
听她问起这位新贵,赵三倒没什么好惊讶的。每个人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她需要做的,就是同意透露一些信息,或者干脆拒绝,都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她还是答应了,也许是出于同为孤儿的怜悯,或者当惯了大姐的责任感。不管哪种,赵三说出了自己知道的信息,斟酌开口道:
“她是皇帝的近臣,大概是受灾后显露头角的,一点点爬上来,大概是个很有谋算的人。”
从一个小官一路升职,还能坐稳自己的位置,心计自然不是常人能比的。
虽然没能拿到什么关键信息,但文玉雁还是冲她点了点头,笑着致谢。
赵三年纪轻轻就阅历丰富,自然看得出这个孩子眉眼间的郁闷,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有仇?
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想缝住自己的嘴,不问过往是这里不成文的规矩,她作为老大居然禁不住一时的怜悯,主动打破了传统。
好在文玉雁没有在意,也没有过分失望或追忆,只是叙述一件事:“我们不认识,但是我娘死前在沈府做工,我想查到她的名字。”
“你不知道你娘的名字?”赵三有点惊讶,很快又想起这个可怜孩子没读过一天学堂,大概每日在村子里玩泥巴,分不清大名小名也很正常。
她同情地拍了拍文玉雁的肩膀,差点把这个瘦弱的孩子拍倒,绞尽脑汁搜刮自己的记忆,开口道:“我…觉得她的手大概不太干净。水灾死了很多人,补给却来得很晚。”
赵三叹了口气,为自己不能帮到她而自责,沮丧道:“不过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抱歉。”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爱挑担子的人,邻居家的小孩被打了都愿意主动出头。
如今看着眼前人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了下来,赵三的胸口泛出一股心酸,开口道:
“真的抱歉…如果你想倾诉,可以找我,我不会说出去。有其它事也可以找我,我会尽力的”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日渐长成的臂膀,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力量。
本来就不是随便能办成的,高官的家里不好混。文玉雁也没有太多的失落,不忍心看到一向热心的大姐低落。她走上前去,给了她一个拥抱,道:
“老大,谢谢你。”
赵三的身体倒是有些僵硬,扭着胳膊不知道往哪放。
她总是表现得那么成熟,这是才透出身上的几分少年起来。带着一群孩子活下来并不容易,孩子们也往往会忽略这个无所不能的小大人,其实也只是个十二岁出头的孩子。
——
近日刻苦地跟麻雀学了不少字,文玉雁现下也能看一些简单的书了。手里的书是赵三从城外那条脏河里翻出来的,有钱人家总是会随意丢掉一些比较值钱的东西。
她把封皮尽力擦干净,对那些浸入内里的油污却无能为力。揣在怀里带回来送给了正在学认字的文玉雁。
除了乞讨,她们也会做一些跑腿的工作,偶尔也会去打杂。只是孤儿们的工钱往往是最低的,身后没有依仗,只能愤愤地干最多的话,拿最少的工钱。
还要去讨好老板,因为城里招收孩子的铺子并不多,只能得过且过多混一份钱。
日子非常清苦,有时候天气不好没人出来,今日就吃不上饭。从附近农户的井里偷点水填饱肚子,麻雀这时候就会躺着幻想,假装自己喝得是仙露琼浆,一口下去长命百岁。
她还把这个方法分享给了文玉雁,让她多学学苦中作乐。
苦难没法改变,反正都要吃苦,还不如高兴一点去吃,多笑笑十年少。
日子就这么苦中作乐下去,饥一顿饱一顿的,一群孩子也算是相依为命。
麻雀去破庙后面的树林里捡了块被人丢掉的大木板,奇形怪状得描述不出来,边缘还有参差不齐的锯齿。
她们合伙把木板固定在门口,用绳子系在一座石像上,给夜里遮遮风。
天渐渐冷了,风也越来越大,吹得木板嘎吱作响,最后也不得不派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用身子抵住乱晃的木板,在寒冷的夜里保留一丝温暖。
——
不管干什么,老本行不能忘。
文玉雁和石头被分到一起,拎着个铜碗去西街讨饭。
寒风瑟瑟,两个孩子就跪在坚硬的石板上,朝稀疏的人群发出恳求。大部分人都是敛紧了衣袍,匆匆地过去。
天气转凉以后,街上的石板都冰凉刺骨。文玉雁也算是跪了几个月,膝盖居然都有些受不住,挨着地止不住地发抖。
好冷,想找一张毯子垫在腿下面,再继续讨饭,这是她唯一的请求。可是没有钱,能卖的都卖了,没人能给文玉雁一张小小的毯子。
半天也没有人施舍,石头也不耐烦起来,用手指拨着铜碗,碗底掀开再落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人被惊得停住了脚步,打量了一圈看到两个乞丐后又厌恶地走远。
他还在拨碗,文玉雁越听越觉得像那种寺庙里的钟声。以前的河边村后山就有一座,后来没钱人跑光了,又老是闹鬼。村长直接带着人把破庙给扒了,能搬走的全都搬回自己家里。
“铛”。碗又重重磕了下来。
像送葬的唢呐声。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出于行走街头的直觉,文玉雁下意识就按住了石头的手,铜碗失去了支撑的力道,“铛”一声翻在了地上,往地势低的马车处滚去,最后卡在了车辙与地面接触的缝隙。
石头错愕地看向她,文玉雁回避了他的视线,警惕地观察停下的马车。
乞讨最怕的不是刮风下雨,老天奶至少会给你流一条活路。
最怕的就是不识柴米油盐的世家子们,自恃出身高贵,轻飘飘地就能碾死无数艰难求生的蚂蚁。
车里的公子伸出莹润细白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掀开帘子,指了指下方跪着的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如同悲悯人间的天神。
登时有名小厮跳下来,毫不客气地请人上车。
这是她第一次坐马车。
文玉雁扶着车舆,胆战心惊地从车尾爬了上去,木头上的倒刺勾破了褴褛的衣衫,在小腿上留下一道血痕。
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她心里莫名浮现出奇异的预感。
马车很大,装潢高雅,中间支着一张小桌,着白衣的翩翩公子还在品茶。
文玉雁只敢在上来的时候看一眼,就低着头一言不发,但他的长相竟有几分熟悉,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车内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两个孩子拘谨地坐着,尽量挤在一起,以免满是泥污的手脏了这光滑的丝绸软垫。
公子掀开车帘,挑眉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身着劲装的红衣女子,满不在乎道:“她进去的时候,在那匹马的后腿上插支短箭。”
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阵心惊。神仙斗法,受罪的都是她们这些些虾兵蟹将。
石头焦急地连声否认:“公子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噤了声,惊恐地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那只锋利的短箭只剩了一截箭柄,寒光深深没入了颈间的皮肉。
这位世家公子大概有些武功在身的,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直到殷红的血渗出的时候,小桌上的茶水也没洒一滴。
文玉雁愣怔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看着石头捂着脖子倒在她腿上,殷红的血汩汩露出。
“安…安…”也许是伤到了喉咙,他说话很吃力。
文玉雁颤抖着握着箭柄,她不敢碰石头的皮肤,害怕感受到他一点点变凉的体温。
她没有学过任何医术,只是握着箭柄,想替石头拔箭。
鲜血很快染红了华贵的地毯。
对面的公子看出了文玉雁的意图,他戏谑地开口:“拔出来会大出血哦。”
文玉雁被惊得浑身一震,手指不由自主离开了箭柄,她的身子猛得磕向马车的车窗。
没有支撑的石头从她身上滑了下去,歪着脖子艰难地呼吸着,倒在地毯上。文玉雁赶紧移动发颤的手,手足无措地想要把人拉起来。
贵公子突然附身,快速地拔掉了脖子上的箭。
他的动作太快了,甚至文玉雁还在保持向前倾的动作。
他说的没错,石头的血真的爆出来了,甚至溅到了车顶。文玉雁的手指还在向前,差一秒就可以握住他的手。
石头的眼球猛然张大,再也没有了动静。
文玉雁不可置信地捂住眼睛,鲜血蹭到了她的眼皮上,整个人像是个阎罗。
她难以抑制地哭出声,眼泪流过手缝啪嗒啪嗒落到石头脸上。有几滴泪珠冲淡了他脸上的血,显出一点秀气来。
直面死亡的震撼太强大,这个人一炷香之前还在和文玉雁打趣。
公子终于喝完了茶,他示意文玉雁再添一杯。
文玉雁依然保持着痛苦的姿势,他也没有愠怒。
良久,文玉雁才放下了手。
“为什么?”她的声线很颤抖。
“为什么!”
为什么杀了石头,人命那么不值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