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雁去看望了自己名义上的小叔叔。
沈至景看见她回来,惊喜得手里的茶盏都摔在了地上,丝毫不顾世家公子的礼仪,像一阵风一样跑过来。
他比文玉雁离开前更加憔悴,眼下有乌黑。
一个人守着不可能完成的梦想,是很辛苦的。
沈至景抱住文玉雁的腰,两人现在差不多高。沈至景脾气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爱哭的性格。
文玉雁看不到他的脸,但是猜测沈至景已经开始哭了。因为他说:“小雁,你又瘦了。”
文玉雁:“我这叫结实。”
沈至景:“母亲说你走了,你去寻亲了,你寻到了吗。”
文玉雁猜测他知道真相又要哭,于是隐瞒了真相:“没有,都死在水灾里了。”
沈至景:“都死了吗?”
他又开始呜咽,像个小动物,而不是个贵族公子,为别人悲惨也能悲惨成这个样子。
文玉雁:“小叔叔?”
沈至景猛然直起身来:“你是那个,那个,大姐。”
他一紧张就会结巴,文玉雁索性直接承认:“是的,你大姐是我义母。”
沈至景:“那你,就是我大侄女?”
文玉雁:“按理说是这样,不过你别哭了,我们没有血缘,你可以随便叫我。”
他抽了下鼻子:“别叫我小叔叔,把我叫老了。”他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水嫩嫩的就好。
文玉雁扶着他进屋子里睡午觉,夏天外面很热,他看起来也不像身体很好的样子。
他非要搂着文玉雁的胳膊睡,文玉雁觉得这不合礼数,他就搬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来说服她,文玉雁也只能答应。
天热,所有人都昏昏沉沉,晕晕的文玉雁听见沈至景说了句话:“你是唯一会听我说话的人。”
文玉雁:“什么?”
他说了什么她也没在听,因为天真的很热。沈至景在被子里,文玉雁坐在被子外,就这样一起睡了过去。
文玉雁觉少,她醒来的时候沈至景还在睡。
他长得像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样子,皮肤很白皙,鼻子翘翘的,耳朵很可爱,睡着了睫毛还在微微颤抖。
文玉雁感觉那长长的睫毛就像在自己心上挠,因为她的心痒痒的。
——
夜里,文玉雁住回了那个熟悉的小屋子,沈至景非要让她睡在小院里,沈至格就同意了。
再次回到这个华丽的房间,文玉雁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又穿上了光滑的衣服,活动不便。她甚至思考过一种可能性,如果穿得利落的贫民去攻打贵族,行动不便的贵族能打过她们吗?
门窗又出现一个黑影,这次没有贸然闯进,她敲了三声门,是文玉雁和沈至格约定的暗号。
她打开门,看见沈至格的手下余云蹑手蹑脚站在门口,像一只弓起脊背的猫。
打开一条缝,猫就钻了进来。
猫打开一本册子,翻到中间的一页,指向一个人名。
“她叫文洛,洛神赋的洛。”
文玉雁的脑子霎时间被击中,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定长了什么。就像一条树根,终于把她和母亲连了起来。
她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文娘的话,甚至开始思考哪天是个吉日,就能在地府见到文娘。
余云晃了晃手:“你喝醉了?”
文玉雁立马站直:“没有,我还是个孩子。”
余云:“那就好,你母亲的名字是你父亲起的……”
文玉雁:“还有什么重要的吗?晚安。”
她起身把余云推出去。
余云轻松推开了一个小孩:“等等,我还没说完。”
她斩钉截铁,像在下斩首令的刽子手:“文洛,是被人谋杀的。”
文玉雁这下觉得自己喝醉了,要不然怎么晕晕乎乎的,还出现了幻听。
文玉雁:“我要睡觉了。”
余云:“你不想知道凶手吗。”
文玉雁:“我要睡觉了,晚安。”
她翻身上床,面对着洁白的墙把头蒙在被子里,屈起腿,整个身子蜷缩成一个茧。
余云没有走,她知道她会听的。
半晌,被子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说!”
余云提高了嗓门,确保她蒙着被子也能听见:“是沈翊。”
她说:“是沈翊下的手,文洛听见了她的密事。”
蚕茧激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只鹰在挥舞它的翅膀。余云猜测她应该在哭,但是仍旧继续念,完成主人的命令:“她是被折磨而死的,死去的时候骨头上穿了钉子。尸体丢在河里,并不在乱葬岗。沈翊对外说是摔死的,保全沈府的名声。”
文玉雁猛的探出头来,像是溺水的人汲取到了空气,她剧烈地呼吸着。
她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比余云见过的尸体还要白:“真的吗?”
余云:“千真万确,我这里有记录。”
文玉雁掀开被子下床,一把抢过余云手里的册子,翻到文洛那一页,上面记载着她的生平,何时入府,何时上工,何时发钱,最后一栏是,何时死亡。
大滴的泪水落下来,墨水写的字迹被糊花,成为一个晕染的墨团。文玉雁现在有点像爱哭鬼沈至景了,她的泪水决堤一样落下,顺着脸颊流到了纸上。
余云静静地看着,也许她的母亲也对她说过“哭出来就好”吧,所以她就默默地站着,像一个看客,围观文玉雁的崩溃。
文玉雁把书递给她:“抱歉…我弄脏了。”
余云:“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先离开了。”
文玉雁低着头没看余云,门口传来了啪嗒一声,大概已经离开。她没穿鞋直接下的床,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不算太凉,但就是莫名得感觉冷。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脚趾有的很肿,是冬天太冷冻出来的后遗症,文娘就在手上哈气,用手给她暖脚。
小腿上有一道伤疤,显得有些狰狞。是去砍柴划到的,文娘哭了一夜,不停地给她敷药。
肚脐下边有一块黑色的胎记,是她与文娘相连的最好证据。
……
文玉雁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试图分离意识做个局外人,最后却发现做不到。她的身体,她这个人,完完全全都是文洛与世界建立的联系,每一处皮肤,每一个器官,都在提醒文玉雁:文洛曾经活着。
她跌坐到地上,没有任何缓冲,整个人直直摔了下来,她很瘦,缺少皮肉的保护,胳膊肘上的骨头直接戳到地上。
文玉雁在地上打滚,很疼很疼,她幻想着文娘出现,然后心疼地看着她,说,安安,娘给你吹吹。
文玉雁等了一夜,没有人出现。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她脸上,她感觉自己像是从坟墓中被盗墓贼挖出来了,好久好久没看见阳光了。
她拿手臂遮住了脸,阳光照在有些粗糙的手臂上。
这个点文娘要上工了。
她愤恨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痛恨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在破庙的无数早晨也是这样的,可是现在莫名有点不一样了。她骗自己文娘其实是摔下来的,现在知道了她的名字,可以去死了。
可是,文玉雁做不到。
文洛的女儿做不到。
她做不到藐视母亲的痛苦来麻痹自己,她做不到稀里糊涂的死去。
不,也许文玉雁已经死去了,死在这个夜里。剩下的是复仇支起的躯壳。
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文玉雁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三声。
余云的三声敲门声给她带来了终生的阴影。
门口的人有些迫不及待:“我是沈至景啊,小雁,姐姐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学堂。”
沈,文玉雁讨厌沈翊,讨厌她,讨厌这里所有人,讨厌文洛死之后的沈府所有人。
可是她不能,现在她还做不到,于是只能按下钻心之痛:“抱歉,沈至景,我可能生病了。”
沈至景停止了敲门,强忍自己扣个洞观察的冲动:“生病?是中暑了?还是你昨夜着凉了,你嗓子听着有点哑,我为你请医师。”
文玉雁:“不,回来,沈至景。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抱歉,你自己去上学。”
她需要时间。
沈至景自己去上了学,他感觉文玉雁也许有点古怪,自己期待了一夜的上学堂第一日也没有实现,只能垂头丧气地独自去。
他赶到学堂,找到了司学想替文玉雁告个假。
司学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沈大小姐已经提前通知我了,快回学堂吧。”
沈至景只能抱着满腹的疑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靠着窗,他抢过来的好位置。身后的小男孩戳了戳他:“沈至景,你说的人没来哦,我可以坐回原位吗?”
沈至景真很躁,一把拍开他的手:“不可以!”
——
文玉雁抱着双臂,她靠着门,确保别人不会突然进来,即使没有人这样做。
门又响了三声,她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全身僵直,四肢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