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叔斐看着那盏异样青灯,缓缓开口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内私自祭拜陈氏?”
那盏青灯下浮现一张枯槁的脸,段叔斐一时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
“殿下似乎认得老奴呢!殿下曾带着娘娘一番心意去质问娘娘,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好险在门槛上绊一跤……”
段叔斐想起来,当日他跑去长宁宫时,确实好险绊倒,当时有个中年宫女在一边嘱咐他小心。
当时他还觉得怪异,现在想来,是那宫女说话的语气过于亲昵,叫他有些不习惯。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长宁宫不是被封锁了吗?”
“是啊,陛下很怕留下娘娘在世的痕迹,将旧人全部赶走,东西全部焚毁。十多年衣不解带的情分不值一提。”
段叔斐皱眉。
“我一直在这等殿下来,好在殿下没叫老奴等太久。娘娘托老奴问殿下一件事。”
“你说。”
“殿下,娘娘要我问你,皇后死了,你为她复仇,是不是不惜一切?”
段叔斐心跳如鼓,半晌才咬牙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有,”那宫女并不怕,继续道,“若是你为了复仇,做不成太子,也活不成,代价极大,你还会为皇后复仇吗?”
“你到底是谁?”
“娘娘说了,太子如果只想做一个好皇帝,只想勤政爱民受人敬仰,那便杀了老奴,从这里走出去。”
窗外风摇影动,发出沙沙声。
太子凝神听了一会儿。
除了这宫女,这长宁宫另有人在等他。
所以这宫女的话,他不能听了。
长剑寒光闪过,一抹鲜血从她的脖子上流下,染红衣襟,随后她的身子缓缓坠了下去。
“我可从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他走后那人也会杀了她;她那些胡言乱语,死无对证只会害了他。
扳倒沈相之事已经箭在弦上,容不得有任何变故!
两天后,陆太锋从沧州回来,风尘仆仆去见太子,段叔斐在书房,一抬头便知道他成了。
陆太锋人还在一丈开外,嘴便开始叨叨:“沈登拿到那份账簿,我都没说话,他便发起疯来,当晚又是请我喝酒,又是邀我同榻,要不是摸不准我心性,只怕各种好处作乐一样不缺;我呢,偏偏卖他十几二十个关子,我就什么都不说,哎我急死他!殿下你是没看到他那张脸,我从来没见过花酒能喝得那么哭丧的。”
“辛苦了!花酒要是喝得不尽兴,我找人陪你喝。”
“哎呦殿下您可别跟我来这个玩笑,人家……又没见过世面。”
段叔斐心情不错:“再等几天,若他还能沉得住气,那少不得要死几个人了。”
陆太锋明白,殿下说的是城墙上那些假扮刺客的人。
陆太锋皱眉道:“殿下真的要如此‘投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最早今天,最迟明天,沈登便会被人检举,还会呈上你与其勾结的证据,陛下会判你知情不报之罪,少不得你要受些罪;我后天便带沈疏出宫去枫山温泉行宫宽他的心;这边替他‘杀人灭口,销毁证据’;父皇那边查得紧一些。他定会来找我,届时,什么证据也都有了。”
陆太锋心中鼓荡振奋,那种嗜血的狂热蠢蠢欲动:“殿下,等你回来,西唐便是新篇章了。”
“无论如何,沈同业,我一定要他死。”
***
沈疏前两日休沐回去了一趟,见了父亲,原以为他会因为皇贵妃新死,太子禁足而忙碌烦心,谁知道他看起来心情像是很不错。
沈相问了她在东宫的一些情况,得知太子对她不错,尤其近日赏赐不断,那神情就愈发得意了。
皇帝重新执政,皇贵妃用太子所赠生辰礼自缢而亡,陆太锋因为与沧州别驾沈登勾结被拘禁:太子走投无路了。
冬至前夜,在千秋节登上城墙告御状的难民不明不白死在牢里,太子查了近半年的沧州兼并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份心意,沈相勉强收下。说句实话,靠那几个难民和一本破账簿便想拿他怎么办,那可有些天真了。甚至哪怕他现在立刻娶沈疏为太子妃,那又如何?
他要什么,太子应该知道。北方三州的土地买卖,他不希望再束手束脚。
过阵子,等人都上京了,他会将三州十二位大地主引荐给太子。
崔狸入宫的第一个冬至,是夜大雪。
蘅芜宫生了炉子,温了酒,太子穿着常服当窗临帖,神色淡然,沈疏偷看过去,竟生出几分悠长闲适来。
太子殿下这阵子几乎天天来杜若宫,说是无事来临摹小梅园的红梅,大部分时间倒很懒散。一幅画,不过只描了样子,每日添几笔罢了。
或许是因为被禁足的关系,太子心情似乎不大好,有时候画着画着,便出了神。
沈疏倒是觉得满足:默默相伴,岁月静好,大抵如此了吧。
崔狸一斗篷里都裹着吃食,冒着大雪一路跑到蘅芜宫。
她冲得太快,登上殿阶时滑了一下,斗篷里的吃食呼呼啦啦落了一地,人也滑得不轻,好半天才爬起来,先是检查自己的手,又挽起裤腿,查看膝盖上的伤口。
从佩玉楼看下去,她膝盖上红了一片,想是摔得不轻。但是她没有过多停留,爬了起来,将滚落下去的吃食一点一点的捡起来。
“殿下在看什么?”
沈疏靠近窗子,于是段叔斐朝掩着的那半边让了让。
是她啊,她来蘅芜宫干什么?还傻乎乎地带那么多吃的。
崔狸将吃食全部捡起来兜好,突然抬头看去。
一见沈疏,崔狸便开了笑脸:“阿疏……”
沈疏点了点头:“有事吗?”
“嗯……没事……”
见沈疏没有邀请她的意思,崔狸便主动道:“就是这不冬至了嘛,殿下这些日子也不在宫里,我觉着怪冷清的,便想找你一起过个小年。”
“找我过小年?”沈疏惊讶道,朝那半扇窗后的段叔斐看去,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沈疏自然不希望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便道:“崔姑娘回去吧,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没什么可聊的,我看不必凑在一起过年了吧。”
有一会儿没了声音,段叔斐正以为她默默走了,谁知道她的声音又响起来:“阿疏也没有回家,我也不能回家,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咱们也喝点酒,吃点饺子,不好吗?”
沈疏笑容极淡,几乎看不出讽意:“我不会喝酒,也不会包饺子,要辜负崔姑娘一番美意了。”
“哦……”
“太冷了,我可要关窗了。”
“阿疏!等一下,我把这些吃食给你吧,特地带给你的,总不好再这么带回去。”
崔狸这么说着,便又往上爬。
沈疏用眼神问太子的意思。
段叔斐皱了皱眉。
“我真的不要,”沈疏朝下轻喊,“我这里不缺吃的,而且我也快睡了。”
“阿疏在开玩笑吧,这才申时末刻,你便要睡了?我听说朝晖殿今晚放烟花呢,蘅芜宫地势这么高,一定能看见,我借你这地方看看呗。”
“你……”
这人怎么这么穷追不舍的,脸皮也忒厚了吧。
就在沈疏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拒绝的时候,段叔斐突然推开他那边的窗,居高临下,淡淡地注视着崔狸。
崔狸愣住了。
好像……也没有很意外。
沈疏本来也没撒谎,也无甚愧疚。
崔狸的人视线在两人的脸上快速看了几眼,便低下头去,脸上莫名发烧。
“殿下……也在呢,我们三个一起……”
她突然想起,刚才她央求了半天,殿下都在那半边窗户的后边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