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有一点,他不太好意思和系统说,一想到这次渡会将有孟逢殃的陪同,心脏又多出几分小雀跃。
收拾了仪容,清理了因为他而变得凌乱的书桌,琴琅坐在宽椅上,安心等着。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眼见着朦胧的日光从一扇扇窗棂之间缓慢移动,始终看不见孟逢殃的身影。
琴琅:“???”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放人鸽者,人恒放之”?
他单手将书稿抱在怀里,一侧肩膀靠了门框,脚尖试探要往外挪。
微曛的阳光洋洋洒满水磨门槛,阶下千百竿翠竹夹道,用苍苔白石铺成一条甬路。孟逢殃住的偏远,四年前的时候,他乍一出去还以为是什么荒郊野地,没想到几年不见大变样了。郁郁葱葱,多出几分生机。
琴琅的活动范围仍旧受限,才走了没几步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拉回原地。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色,撇撇嘴正觉得没趣要往回走,忽听到远处传来一串零零散散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混杂着闹哄哄的说笑声,但不是冲着屋舍里边来的。应该是偶然路过,要去别的什么地方。
琴琅抬眼望了望,修竹掩映间,晃过几片杏色的衣角。有五六个人,少年少女腰间佩着各式仙器,流光溢彩。几个人神采飞扬,有说有笑的。
若是在以前,琴琅说不定懒得听他们说话,不过今非昔比,孟逢殃大了话也少了,整个人的气质都在向未来的谜语人人设倾斜,说话温温和和却搞不懂真实心思。
和他交流算是对琴琅的一种折磨,咳咳,专指心理方面。视觉上,最起码非常之赏心悦目。
他默默放大听觉,听清内容的下一秒,怀中的纸稿倏然滑落。
像鸟儿一样,舒展起雪白的羽翼,纷飞四散。
“哎!听说了吗,那个末一的事……今日还等不及上完早课,就甩出一叠纸稿跑出去追人了。”
“呃……如果我没记错名字的话,是叫孟逢殃,对吧?……当真好笑,你看清楚张先生那时的表情没有,面色铁青铁青跟池中碑石成了精似的,乐死我了。”
“就没人觉得他是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吗?藕荷衣衫,轻纱幂篱,腰悬了一柄判官笔——分明是六派之一,箜潼坞的仙长!对大少爷都不假辞色的人,又怎么会……”
“要我说,替他整理书稿的人就是一个傻子!送了几张纸而已,他还真以为他是孟逢殃的师长了啊,呸,好心装给谁看……”
“确实,这要什么给什么的德性,烂好人一个。指不定啊,孟逢殃背地里骂得更狠呢!”
……
十指无意识地攥紧门框,摁出数枚圆润的指痕。
琴琅视线一花,呼吸不由急促起来,眼前万物在这一瞬间定格成了黑白两色,与记忆中那幕模糊又艳丽的画面逐渐重合、叠加。
[去了趟筵席而已,他还真以为他是上等人了啊……]
[……嗤,谁稀罕啊。]
[“善才”?他就是一个傻子!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特别好糊弄哈哈哈。]
……别再说了。
琴琅浑身都抖了起来。
[只不过是一个最卑贱的琴师,欣赏?信赖?简直笑死人了……]
[都是烂泥里的人,大家不都该一样的吗?!]
……求求你,别再说了。
琴琅的脸色越来越白。
喉中又是一阵陌生而熟悉的抽搐,有什么东西翻滚着想要涌出。时隔几百年,每当他以为自己道心稳固,早已遗忘那些嘲讽的时候,面容全非的少年们总会跳出来,像几枚细碎的小石子,迸溅在他前进的道路上,嵌在脚底。
时时刻刻诘问着他、提醒着他:
手够稳吗,心够静吗,思绪够平和吗,对大道的向往还在吗?
脑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尖锐的剧痛,少年们的脸恍然变成了一颗颗古旧的骷髅,咧着颌骨咯咯地笑着。
若这四个都够不着的话,还是下滚到黄泉陪着我们吧!
琴琅是魂体,流不出泪水,通体的灵气溃散了一瞬,眼眶周围萦绕着点点浅青色。
他死死咬着牙关,吐不出半句话。
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善意被人践踏。
第二次为人添做嫁衣。
第二次被人主动松手抛弃。
通过少年少女们的对话,穿透时间的长河,琴琅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一个在他人眼中微不足道、一无是处、愿意将一整颗心双手奉上的傻子烂好人!
“果真是你。”
耳尖微颤,琴琅的眼前忽然一暗,有一片黑压压的阴影低俯着压了下来。
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探在他的视野当中,泛着病态白的指尖拈起那叠散乱的纸稿,信手展开。
琴琅怔了一下,撩起眼皮望去。
是一个由富贵娇养堆积出来的大少爷。
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不怕热的笼着狐裘围脖,细腻雪白的绒毛衬得整个人的气度更加楚楚可怜,纤纤弱弱。他一手捧着鎏金暖炉,一手捏起书稿,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我道他哪儿来的道经讲义,我家都没有的东西还能和箜潼坞的仙长谈的头头是道……”大少爷卷起书稿敲了敲暖炉,慢悠悠喟叹,“敢情是借花献佛,白白让你为他织嫁衣了。”
琴琅心神收定,明白过来这人的身份“。
勉强算得上是老熟人。但他的出现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孟家的大少爷,疑似孟逢殃的根骨和灵根的拥有者。
孟凡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