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也不是傻子,一下子明白了石越的担忧,对于自己人,他向来宽厚、坦诚,反问道:“爱卿觉得朕御驾亲征,把他们留在长安城中更合适?”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石越莫名想起这句话。
留下也确实不合适,别说异族了,就是那些姓苻的宗室平均三年造反一次。为了应对这个问题,苻坚不得不分遣宗室亲贵,让他们带着十五万氐族百姓,分镇各地,又将鲜卑、羌族等异族迁入关中。
大军南下,皇帝御驾亲征,将这些人留在长安城中,万一有人兴致来了,登高一呼,长安城还是氐族的长安城吗?
为此,苻坚将从前跟着他的一众氐族将领,包括几个儿子,一半分封到各地,就是为了防范异族有二心。
等苻坚刚刚坐上九龙玉辇,忽听得一声捷报,“我军攻克郧城!斩杀晋国大将王太丘!”
秘书监朱彤从传令官手中接过战报,双手呈上,苻坚打开一看,原来是慕容垂率领三万大军成功拿下郧城。
最开始苻方、慕容垂、姚苌等人统领十万大军本是想在五月份奇袭荆州,谁知刘郁离将此情报带回了晋国,并且横插一脚,鼓动桓冲先下手为强,成功收复襄阳。
失去襄阳做依靠,奇袭荆州的计划就此夭折,行军途中接到樊城守将苟苌的求救信后,几人商量一番后决定,苻方带着辎重正常行军,姚苌率一万骑兵先行赶赴樊城,慕容垂率三万步兵偷袭郧城。
郧城靠近桓家军的大本营江陵,一旦此地有变,襄阳的桓家军必然要撤出部分兵力回防,相对应的樊城面临的军事压力则会大大减轻。
果然,在发现秦军的异动后,桓家军中的其余三路大军开始撤回上明,镇守荆州。
“未出长安先有捷报,看来老天也支持朕收复吴地,一统天下。”苻坚将军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递给一旁的臣子。
朱彤则是趁机进言道:“此乃天意!待到陛下统一南北,回驾途中当封禅泰山,以告天地,彰我大秦万古功业!”
此时,围绕在苻坚御驾周围的羽林郎无不昂首挺胸,他们多是良家少年,富饶子弟,一个个面容俊秀、身量高挑,如珠如玉,自带光芒。
暗自为自己的选择心喜,此番追随陛下平定东吴,当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众羽林郎齐声道贺,苻坚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重回那些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
而此时,建康城中亦是歌舞升平的美好景象。
谢安在乌衣巷亲自设宴,答谢那些主动捐粮、献财的豪商、富户。
作为第一个出头的豪商,祝老爷位列第一排,哪怕身着建康云锦,腰佩羊脂白玉,心中依旧有些怯懦,于是越发挺直腰背,正襟危坐。
祝英杰与一身男装的祝英台陪坐在祝老爷身后。相比于祝老爷的紧张,祝英杰无疑镇定了不少,而祝英台则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样的祝英台让祝老爷隐隐觉得有些陌生,不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女扮男装,在众目睽睽之下,何以这般从容。
祝老爷有点骄傲,觉得女儿清凉书院没白去,通身气度不亚于王谢贵女。又有些担忧,怕有人戳穿女儿身份,心底最深处还藏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但这些小心思,随着名动天下的谢丞相出场,悉数散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南望去,只见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须发微霜,头戴青色莲花纶巾,身披白鹤流云大氅,履版而前,行步有威,风神秀彻,飘飘然如天人临世。
你能在他身上窥见山之宁静,水之淡泊,也能看到金之肃穆,玉之风流。入山林则为隐士高人,居庙堂便是良臣贤相。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以前人说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权当是溢美之词,如今看来却是当之无愧。”
另有人附和道:“同样是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位居高位,妙善玄言,但谢丞相可不是那种不做实事的。”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不少人知道此人话中的另一位不做实事的是指琅琊王氏的王衍(字夷甫)。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仿佛是为王衍量身打造的。
西晋时,以丞相王衍为代表的大臣被后赵皇帝石勒俘虏时,石勒曾问王衍一个问题,“晋国的朝政何以如此腐败?”
王衍答曰:“我又不想做官,哪怕为官多年,也从不过问政事,晋国朝□□败与我有什么关系?”
石勒从奴隶到皇帝,一生见过很多人,但王衍这种能把尸位素餐说得这么好听的,他是第一次见,当即戳穿了王衍的谎言。
“你名扬四海,少年时便是高官厚禄,却说自己不想当官作宰,执掌朝政,简直是天下奇闻。破坏天下的,正是你们这种人。”
当晚命令士兵把王衍等人赶到墙角,推倒墙壁,尽数填杀。
临死之时,王衍终于顿悟,感叹道:“我们纵是没有古人的聪明,但平时如果不崇尚浮虚空谈,努力匡扶天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或许吸取了前辈的经验教训,谢安主政时,儒道互补,对上调和司马皇室与门阀士族之间的关系,对下积极减免赋税,赈济百姓。
例如,建元十一年,三吴水旱成灾,诏令开仓赈贷,免除义兴、晋陵、会稽三郡一年租税,其余各郡免除半年。
建元十二年,免除士兵全部赋税。
建元十五年,下令御用供养一律俭约,皇亲国戚以及百官俸禄全部减半,劳役及其他开支非军国所需者一切暂停。
建元十六年,大赦天下,免除太元三年以来百姓拖欠的所有赋税、徭役、债务,赈济孤寡穷困。(出自《晋书》)
桩桩件件,凝聚人心,上下安和,政通令达。
谢安举贤不避亲,任命谢玄为北府军统帅,曾多次击败秦军入侵。叔侄二人,一个在内,稳定朝政,一个在外,力拒外敌。
秦军大兵压境的消息传来后,晋国上下虽有恐慌,但仍在正常的可控范围内。
当谢安龙行虎步,一路走来。众人心中纷纷浮现出一句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从容镇定从不是凭空而生,而是经过了漫漫时光的验证。
祝老爷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正视,呼吸都开始变得谨慎,手心满是热汗。
祝英杰袖中的拳头握紧,第一次意识到富贵二字的真正含义,祝家只有富裕而不显贵。
二人激动中隐含羡慕的表情让祝英台瞬间明白了很多,多到有些迷茫。
明明她才是他们最亲近的人,为何她的一言一行对他们的影响却不如一个外人?
之后,谢安所说的话,华丽盛大的歌舞,美味奢侈的佳肴,祝英台都无心关注,全部的心思沉浸在刚才的疑问中,始终找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谢安举杯说道:“今日本想只谈风月,不论政事。但老夫的侄女提醒了一句,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大家对有些情况不甚了解,心存忧虑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老夫便同大家交个底。”
众人的目光无不投注于谢安身上,但他神色宁静,声音和缓,没有一丝波动,“此战晋国必胜!”
此话一出,有人欢呼,有人沉默,有人怀疑,但谢安无与伦比的威望,无人敢当众出声质疑。
谢安环顾一周,继续说道:“晋乃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此乃天时。”
“秦军跋山涉水,远道而来,我军依靠长江天险,以逸待劳,此乃地利。”
“至于人和,更不用说了。今日大家同聚于此,已是最好的证明。我军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此战必胜!”
“若无必胜的决心,老夫又岂有闲情雅趣召开宴会,与诸君同醉。”
之前的话,众人还当成场面话,但谢安的最后一句却让大家宽心不少。
若真是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谢安还能如此悠然自得吗?
谢府上下,无论是谢安本人,还是谢家子弟,又或是众仆从,一个个皆是心平气和,无半分忧色。
在谢安说话之时,谢家几个孙辈,大的乃是谢玄之子,年不过十五,小的只有七八岁,一个个喜笑颜开,正在为热闹的宴会而欢喜不已。
到了此时,祝老爷也敢低声开口说话,“此言不假!”
旁边一人点点头,“谢家人有一半都在前线,如果没有必胜的决心,丞相大人会送自家人上去吗?”
此话一出,更有人附和,“当官的都不慌,我们就更不用怕了。”
他们这些宾客,虽然家资不菲,但若是比起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则是小巫见大巫,王谢两家都没收拾包袱跑路,可见问题不大。
问题真不大吗?反正北府军这边问题大了。
谢玄刚回到军营就收到郧城陷落的消息。
慕容垂在等到慕容伟所部来接防后,继续向纵深进发,目前已经移师到了漳口。
与此同时,苻融率领的大军进军颍上,开始强渡淮水,猛攻淮南。
接连不断的噩耗,逼迫谢玄必须尽早做出决断,荆州与淮南,北府军只能选择救援一处。
若是桓冲还在,谢玄自然不用担心荆州,只需要出兵淮南,阻拦秦军就好。但现在西线,秦军捷报频传,一旦桓家军拦不住慕容垂的大军,秦军就要顺流而下,威逼建康了。
稍作思考,谢玄还是选择了相信桓家军,选择出兵淮南,对上苻融的中路军,但环顾一圈,久久没有说出命令。
最终视线定格在龙骧将军胡彬身上,说道:“寿阳危急,你领五千水军前去救援。”
刘郁离嘴唇微启,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沉默了。
历史上,正是这个胡彬成了提前引爆终极大战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