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落针可闻,灯烛爆出细微的炸响,烛光颤颤,隐约有风雨欲来之势。
“收回成命?”良久,天奉帝悠悠起身,意味不明重复,“你可知,朕为何要从云平出兵,省下绕路的银两?”
孟倾跪在阶前,不卑不亢道:“微臣不知。”
“这笔银子,要用来为朕的安康祈福,祈望朕来年无灾无祸。”天奉帝目光森冷,“你让朕收回成命,是想叫朕一直病下去吗?”
孟倾回道:“能为陛下祈福者,非为天上神明,而是我大虞子民。陛下当以德治天下,如此方能得百姓爱戴,远辟灾祸。”
“混账!”天奉帝勃然大怒,“你是在说朕无德无能!”
“陛下福泽深厚,何需高人祈福。”孟倾字字铿锵,“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绕路云壑,勿扰云平百姓!”
“你!”天奉帝气喘不已,抖着手指向孟倾,“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孙英连滚带爬地跪倒阶前,急忙劝道,“孟侍郎是忧心陛下……”
孟倾分毫不让:“还望陛下顾念百姓,绕路云壑。”
“混账!”天奉帝目眦欲裂,“你想沽名钓誉,用朕的银钱,朕的福气,去换你直言上谏,仁厚爱民的名声!”
孟倾神情不变:“臣不为声名,为社稷而已,不为己身,为天下百姓而已。”
“反了!反了!”天奉帝胸腔剧烈起伏,大喘着气,怒吼道,“来人!”
近卫上殿领命:“陛下。”
“拖下去!”天奉帝抖着手指向孟倾,“给我打!”
孙英同陈文胜慌忙跪地求情,陈文胜爱惜孟倾才能,顾不得天奉帝盛怒,求道:“孟侍郎一时情急,并非有意触怒陛下,望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孙英紧跟着求道。
倘若孟倾因直言上谏受罚,那群二愣子不敢触陛下霉头,定要把气都撒在他孙英头上,转骂他大奸无德。
他爷爷的,一个个都是祖宗,就他孙英是个奴才。
陈文胜接着道:“孟侍郎年轻气盛,一时冲撞了陛下,是他举止失措之处。只是望陛下念今日元宵佳节,小惩大诫,饶去孟侍郎这顿刑杖。”
“你说今日佳节,可他何曾让朕好好过这元宵!”天奉帝怒道,“拖下去重责二十棍,求情者同罪。”
这是再无转圜之地了,孙英拉住还欲求情的陈文胜,轻轻摇头。
他转向孟倾,示意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侍郎去说几句软话,多少能减去些皮肉之苦。
孟倾只作不觉,叩首回道:“谢陛下隆恩。”
“滚!”天奉帝掀翻几案,茶盏滚落一地,碎瓷与滚水迸溅。
他怒目看向油盐不进的孟倾,大喝:“拖出去!”
顾及法坛戒律,天奉帝不敢破了杀戒,已饶过孟倾一条性命,倘若再不能罚他一顿棍棒,又如何解心头之恨。
“唐延山!”天奉帝怒犹未消,吩咐近卫首领,“剥了他的官服,拖去嘉德殿前行刑,一棍也不能少!”
“臣领旨。”
唐延山轻轻抬手,立刻有天子近卫上前,将孟倾押至殿下。
*
风雪飘零,昏黄灯火下,行刑人摆出刑凳,手持刑棍侯在阶前。
行刑人前来除孟倾官服,首领唐延山一摆手,拦下行刑人动作。
“孟大人。”唐延山低声道,自领命起便一直不变冷酷的神情微有变化,“我能将行刑时间拖延片刻,你可借此机会向陛下陈情。”
孟倾遥遥看一眼宫外的天,东北方,夜色沉沉,他垂下目光,平静道:“不必。”
唐延山不错珠地看他片刻,回身吩咐手下:“不必除去官服,直接行刑罢。”
孟倾低声道:“多谢。”
唐延山微微颔首,不置一词。
近卫押孟倾上了刑凳,一声喝令,刑棍呼啸着落下,行刑之人常年责打罪囚,下手极其狠重,孟倾当即面色一白,紧咬牙关,强忍痛哼。
第一棍,第二棍,后背的皮肉仿佛被人生生撕裂,相似而不断叠加的疼痛阵阵袭来,仿佛永无止境的酷刑。
棍棒加身,留下深浅不一的血痕,第五棍下去,正打在重叠的伤痕之上,孟倾微微一颤,紧握刑凳的手泛起青白。
为民请命,心系天下,此乃为官之道。
孟倾恍惚看向垂落的绯红官袍,现实却是满朝无人敢言,为己者多,为民者少。
人人皆言当今是清平世界,为何目之所及,却是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五棍既过,行刑人动作暂停,垂首撤向一旁。
“问他。”骤然空寂下,天奉帝遥远的声音从大殿传来,“他可知悔改。”
孟倾在血污中抬头。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