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打!”一声怒喝。
棍棒再起,挺直的脊背被接连落下的刑棍强压下去,疼痛之下,威严耸立的大殿在眼前晃出了模糊重影。
宫城落了一场小雪,内侍提铃报时,路遇零星飘下的雪花,欣喜地伸手去接,遥遥望向宫城璀璨的灯火。
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一个好年。
内侍振奋地摇铃,铃声清脆,悠悠散去宫城各处。
“天下太平——”内侍提声报福。
“天下太平——”
“停。”第十五棍。
疼痛遮蔽了听感,孟倾朦胧听一声声天下太平由远及近,清晰,模糊,再散进风里。
“陛下让我问你,你可知罪?”唐延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孟倾目光冷硬:“臣只罪在办事不力,令我大虞子民流离失所。”
唐延山略一点头,转身进殿回话。
孙英与陈文胜在打到第十棍时便来到殿旁,眼下见刑棍终于停下,两位老大人顾不得仪容,慌慌张张地提衣跑来,一左一右伏在刑凳边道:“孟侍郎。”
“孟侍郎,你说你……”孙英环视一周,见近卫与行刑人退得很远,方才悄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孟倾冷汗涔涔,强忍痛意道:“下官决不能眼睁睁看百姓命丧云平。”
孙英唏嘘不已,他同陈文胜一般欣赏这位年轻后辈,眼下见孟倾遍体鳞伤,心中并不好受:“陛下心意已决,你说也无用,又何苦去触怒陛下?”
孟倾静了许久,方道:“直言进谏,为民请命,此乃为官者之责。”
他自知人微言轻,冲撞圣上实非明智之举,可若一朝之中无人敢言,大虞又如何得治?大虞子民又如何能安居乐业?
今日不能为五万人之性命挺身而出,来日要被牺牲的,便是十万人,百万人,乃至大虞百年之基业。
君威如天,高不可违,他能为百姓所做,也惟有直言上谏而已。
孙英深深叹气:“孟侍郎,你我是陛下的臣仆,陛下说什么,我们便要做什么。自身都难保,还去管天下人做什么?”
孟倾低声道:“孙大人,总要有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孙英无奈地摇一摇头。
刑罚既过,行刑人撤去刑具,垂首退向一旁。
陈文胜和孙英手忙脚乱地搀起孟倾,孟倾不敢劳烦两位老臣,拱手谢过二人,借宫墙支撑,忍着痛慢慢朝前走。
将出宫院,身后忽有人唤孟侍郎,孟倾勉强停步,见唐延山从阶下走来,在几步外站定。
孟倾以为圣上余怒未消,又派唐延山前来赐罚,依受诏之礼端正站好:“唐大人。”
唐延山顿了顿,忽然躬身行礼。
他身为天子近卫,因深得圣心,自有傲气,平日只遵圣命,并不与朝臣见礼。
此刻却端端正正向孟倾施礼,客气道:“我已向陛下求请,免去孟大人下狱之刑,大人只需回府中闭门思过即可。”
孟倾意外:“多谢。”
“侍郎客气。”唐延山微微摇头,他不作声地看一眼远方,再看回来时,素性空空的目光竟有一丝怀念,“我是云平人,今夜若非大人极力请陛下收回成命,只怕我家乡父老都要遭受大难。”
孟倾道:“分内之责,唐大人言重了。”
他伤势甚重,说过几句话,便有些支撑不住。
唐延山注意到孟倾动作,问他是否要回府养伤。
孟倾摇头,他不愿败了家中诸人过节的兴致,勉强支撑着回了部衙,一到值房,便支持不住身形,倚靠着长榻昏沉睡去。
*
巷子对角灯火璀璨,喧闹的笑声透过朱墙传来,是一派佳节气象。
一墙之隔,林云穿过人群,蹬蹬蹬跑到计数木板边,递给曲落笙一张字条:“师姐!曲师姐!又来一个以字条代灯的。”
计数人在木板上画下一横,虞无秋数着长长短短的横线,对曲落笙笑道:“瞧这木板,都要画不下了,我们还没点数收到的灯,便已经是第一了。”
林云围着灯穗跳来跳去,踮脚要摘头上的灯笼。
曲落笙帮她摘下灯,林云笑嘻嘻地接过,指着另一边道:“师姐,你看这灯好有意思!”
曲落笙看过去,一众色彩缤纷的纸灯中突兀挂着一盏古朴的灯,灯身写着“故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
林云叫唐小五和虞无秋一起来看,唐小五看着密密麻麻的字猜道:“当是哪位老尚书留下的。”
曲落笙早认出那字迹,会心一笑:“不是老尚书,倒是个小学究。”
虞无秋好奇道:“小学究?”
曲落笙笑弯了眼,并不答话,只仔细摘下孟小学究送来的礼义宫灯,交到虞无秋手中:“你帮我带回后院,等我回去了挂上。”
这时林云又递来一张字条,曲落笙随手展开,却是同样的字迹映入眼帘,笔锋沉稳有力,一如其人。
曲姑娘:公事在身,暂难赴约,望祈不怪。今夜灯火繁华,可作一观。孟倾草就。
曲落笙一字一句读下去,笑意渐深。
她小心收好字条,伸手拂过头顶的宫灯。
金黄灯穗随风飘摇,她心头一动,听泰平署的人说,摘得宫灯便意味来年百福具臻,若是把宫灯给孟倾送去,不知能不能为他也带去些好气运。
“这灯瞧着无趣得很,你当真要带回去?”虞无秋怪道,又见曲落笙跳下石阶,步履轻快地向外走,跟在后面喊,“上哪去?”
“去送灯。”曲落笙眉眼弯弯,“有人送我一盏灯,我自然也要给他送一盏去。”
她逆着人群出了泰平署,元宵佳节,户部衙门只有零星守卫值守,她轻而易举地避开守卫视线进了部衙,凭记忆辨认值房的方向。
衙内昏黑,唯有一扇窗亮着微弱的光,两个巡夜守卫提灯走来,正巧从曲落笙身前经过。
她轻轻躲入墙后,守卫毫无察觉地走过,闲谈的话零星传来。
“……你当真看见他身上的伤了?”
“千真万确,从嘉德殿换班下来的弟兄也说了,刑棍上全是血。”
“孟侍郎待人极平和,怎会无端触怒陛下?”
“我哪知道,只听了一耳朵,像是孟侍郎抗旨不遵,剩下的便不清楚了。”
受刑?
思绪有一瞬的空白,曲落笙动作一震,几乎要提不住手上的宫灯。
她顾不上守卫尚未走远,奔向微弱亮着的窗,轻轻拉开窗扇,翻身轻巧地跳入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