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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簌簌,孟倾缓缓睁眼,朦胧烛火之中,曲落笙推开窗扇,同新鲜的冷风一起落地。
似是一场漫长噩梦醒来,烛火摇曳,笼出一方天地。
孟倾挣扎着起身,扯来外袍遮掩身后的血迹:“曲姑娘。”
曲落笙走到长榻边,迟疑地触碰孟倾沾染了血水的官袍,不自觉抿紧了嘴。
“疼么?”她轻声问。
孟倾看着她,像是恍然回了神:“不要紧。”
曲落笙上前一步,想去揭他身上的外袍。
孟倾唤一声曲姑娘,想要避开她的手,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不由皱眉。
曲落笙轻声喝道:“不许乱动。”
孟倾只得停下动作,任由她拉开穿了一半的官袍,他涨红了脸,偏过头道:“失礼。”
曲落笙随手扔开带血的官袍,蹙眉道:“你这值房里有伤药么?”
孟倾低声道:“桌边木柜里有。”
他忐忑地观察曲落笙神色,见她蹙着眉,以为她正生气,又不甚明白生气的缘由,只得干巴巴挑起话头:“曲姑娘,你要喝茶么?”
曲落笙正弯腰找伤药,闻言道:“三更半夜,喝什么茶?”
“姑娘难得来一次户部,我该奉茶招待才是。”孟倾板板正正说到一半,被曲落笙按回长榻,“坐好。”
她取出帕子,被孟倾不合时宜的礼节气得发笑:“不劳孟大人大驾,大人安分待着便是。”
伤口犹有鲜血溢出,曲落笙挑亮灯火,细细将血迹擦去,孟倾感觉到她的动作,忙起身道:“我自己来便是。”
曲落笙制住他的动作,继续清理着伤处,一面挑眉问道:“我不能帮你清理伤处么?”
孟倾耳尖泛红,轻咳一声:“你是未出阁的姑娘,如此这般……不合礼数。”
“那如何才算不违礼?”曲落笙从值房后寻来清水,洗净帕子,将伤药倒上去。
对曲落笙,孟倾素来有问有答,他想了想,认真道:“总该是六礼皆备,得成夫妻,方能有如此举动。”
“原来如此。”曲落笙挑起眉,借着擦拭伤口的动作俯在孟倾耳边,轻笑道,“那你同我成婚,不就不失礼了?”
孟倾身体一僵,向来沉稳的人脸上慢慢泛起红,曲落笙见了,扑哧笑道:“说笑罢了。”
她捏住孟倾的脸:“药上好了。”
孟倾被她捏着脸,耳尖更红,费力点头道:“多谢姑娘。”
曲落笙取来干净的衣袍为他盖好:“歇息一会罢,养足精神,伤才能好。”
孟倾看着她起身关窗:“姑娘要走了么?”
“不走。”曲落笙在他身旁坐下,撑着脸看他,“睡罢,我在这陪你。”
月色如银,时至二更,梆子声向值房不断靠近,曲落笙将窗户再合紧些,以免声响惊醒孟倾。
她盖紧他身上的衣袍,点燃宫灯挂起,轻手轻脚地坐回长榻旁。
烛光倾泻,曲落笙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偏头看孟倾英挺的面容,他睡得浅,锐利的长眉微皱着,在梦里也不能安稳。
她摸一摸他的衣袍,从前她并不祈愿,想要什么,只会自己去争。
现在却变了主意,希望那宫灯当真能令人愿望顺遂。
她想祈愿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念头交织错杂,含混成朦胧的睡意,连日排演辛苦,灯会既过,她再压制不住疲倦,勉力支撑一会,伏在长榻旁睡去。
心中牵念孟倾,曲落笙睡得并不安心,断续醒来几次,总要看一看他的状况,方才放一些心,再迷迷糊糊阖眼。
又一次惊醒,正听见窗外报时三更的梆子声,耳边拂过一阵微小的风,曲落笙蹭一蹭脸,抬眼见孟倾半支着身,小心翼翼为她披上衣衫。
“吵醒你了?”他低声问。
“没有。”曲落笙握住他的手,坐得更近一些,探身要看他的伤口。
谁料孟倾在她睡去时换好了衣裳,官袍严整,毫无违礼之处。
曲落笙敲一敲他的额头,无可奈何道:“乱动什么,仔细伤口裂开。”
孟倾道:“不要紧。”
话未说完,曲落笙已经利落地扯开他腰间束带,要褪去他的衣衫,孟倾不料她如此动作,慌忙按上衣领:“曲姑娘。”
曲落笙半跪在榻边,俯视着他:“松手,让我看一看你的伤。”
孟倾仍按着衣领,方才让曲落笙帮忙上药已是失礼至极,他不愿再在她面前衣衫不整,手固执地停在原地,同曲落笙僵持不下。
曲落笙干脆倾身上了长榻,孟倾立即抬起空出的手护她,分心之际,被她轻易揭开了外袍。
孟倾有些羞赧地偏头,辩解道:“已经好些了。”
曲落笙不说话,俯身去看他的伤,所幸冬月天气寒冷,伤口上药后并未恶化,她松一口气,这才放过坐立难安的孟倾,帮他合上衣衫。
孟倾羞窘,说一句多谢。
曲落笙余光扫过他手中的公文,长榻前的灯火忽明忽暗,灯芯就快没入油底,想来孟倾疼得睡意全无,方才挑灯看了许久的公文。
曲落笙无言片刻,半晌,才想起要同他聊一聊天,帮他分散些疼痛:“又有急报送来么?”
孟倾放好公文:“只是把之前的公文整理一番,方便前来接替我的人接手公务。”
曲落笙曾听他说过些户部事务,便问:“接到调令了么?”
“总该提前准备。”孟倾道,“春来事多,不能因我离开耽误户部运转,倘若有政令施行不利,于百姓又是一场灾祸。”
曲落笙静静听完,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
孟倾笑了笑,反来安慰她:“无论身居何职,总要设法为民谋得福祉,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灯芯烧到了底,火光倏地灭下,投出一屋暗影,仅有的宫灯烛火划出温暖的一片,将曲落笙与孟倾圈入其中。
静谧的氛围中,曲落笙半伏在长榻边,眼见孟倾凝神翻看公文的模样,有心让他放松些:“你为官许久,是否想过若不做官,会去做些什么?”
果然,孟倾神情微松,顺着她的问题思索道:“祖父对我管教极严,在我三岁时便亲自为我开蒙,我应当只会有读书入仕一条道路。”
“那便做个设想。”曲落笙追问,“倘若你不当这个侍郎,又会做些什么?”
孟倾抬起头,温和地看向她,微微笑道:“那我便做个账房先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