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怀钰直直盯着他不发一言,宋辑宁终是叹气,随手指了一名宫人,“去将前殿的屏风拉上,传皇后进殿。”
怀钰心头突突乱跳,他总是这般,待她千依百顺,纵她行径,可又总做令她痛心之事,自相悖谬。
只要翦除刘傅二姓股肱之臣,哥哥行事会更加顺利,从前她也是良善之人,可良善是求不来往后安平的,怀钰心下忏悔。
宋辑宁见怀钰皱眉垂眸凝思,温言问道:“阿钰怎的了?”
怀钰回神,“没事,你快去处理事情罢,我回偏殿……”话音未落便侧身欲往西偏殿去,心忖待他去往前殿,她便折返回此处偷听二人谈话。
既已命宫人将屏风拉上,怀钰竟还不明白他意,宋辑握起她小臂拉过,带着她同上高台,轻按她肩头,令她同他并坐龙椅。
怀钰惊惶欲起,耳畔传来温热吐息,宋辑宁悄声道:“阿钰若是不想被旁人发现你在此处,一会儿便噤声,静静听着。”
宋辑宁笑看她,“阿钰适才不是好奇皇后想陈情何事?那便同朕听听,探探究竟。”
怀钰急忙摆手,“谁想听了,我不想听,我……”
话音未落,邹荣入内:“陛下,皇后娘娘已至。”
怀钰慌忙欲起身,却被宋辑宁掌心死死扣于腰间,眸中隐现焦色,她可不想明面掺和进这些事,不然以宋辑宁的疑心,她若涉足过深,他迟早怀疑到她身上来。
可她今日上过药了,此刻也寻不得托词脱身。
怀钰只好讪讪道:“我对皇后要同你陈情何事不感兴趣!”
怀钰只觉胸臆间似有巨石相压,如今虽渐渐适应掩盖心绪的敛容之相,可长此以往,她真怕自己不仅有旧伤,心症也被惊出。
宋辑宁同她调笑,故意逗她正觉起劲,听得傅霓旌已入殿,当即敛了戏谑之色,整肃衣冠端坐。
“臣妾请陛下安。”傅霓旌先是规矩行礼,听得屏风后宋辑宁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嗯”,方才起身,生生咽回眸中泪意,中宫凤仪,岂容轻易落泪。
“陛下为何要用屏风遮着?”傅霓旌看向屏风,试图透看屏风后,终究难辨虚实,什么要看不见,“陛下,可是身体有恙?”
邹荣忙趋前两步,低声解释:“回皇后娘娘,陛下偶感风寒,太医令再三嘱咐需避风邪。”
怀钰咧嘴,邹荣倒是人精,难怪宋辑宁信任。
忆起前几日辍朝之事,傅霓旌未作深想,急急解释:“臣妾惩戒刘修容,实因她僭越之故,臣妾并非故意为难她。”
将私心裹进冠冕说辞,陛下应是不会怀疑她。
宋辑宁淡淡道:“你既是中宫,六宫事自当裁,合情合理,朕不会过问。”他原也不欲过问。
傅霓旌扑通跪地,泣诉:“陛下,市井那些流言,皆是奸佞构陷之术,臣妾父亲素来与刘元帅交好,怎忍行戕害他家人的事?”傅霓旌以额抵地,发出轻微闷声,“求陛下明鉴。”
竟然只是禀明泣诉,怀钰难掩眸中憾色,她还等着瞧刘傅二家狗咬狗的好戏呢,还以为傅霓旌会控诉刘姝甯一番。
“既是流言,不攻自散,无须挂怀。”宋辑宁语调依旧冷冷淡淡的。
“陛下……”傅霓旌不知宋辑宁这话,是心疑父亲,还是没有心疑父亲。
宋辑宁握住怀钰双手,将她拉至身前坐着,下颌靠着怀钰肩颈,对傅霓旌淡声道:“朕已命内府备珠玉锦缎送去刘府,也着了太医前去查看,此事与傅丞无关朕不会怪罪,皇后请回罢,无事不必来此扰朕处理朝务。”
傅霓旌知晓不便再说旁的,只要陛下未有责怪父亲,她便心安,“望陛下好生保养身体,臣妾告退。”
怀钰凑近他悄声嗤笑,“宋辑宁,你管你现下这般行径,称作处理朝务?”
怀钰亦觉微妙,傅霓旌与宋辑宁相谈素来这般紧张么?黎民百姓不是皆传二人是鹣鲽情深的夫妻么,为何会生疏至此,浑无任何情念的感觉。
待傅霓旌离开,怀钰即刻推开他起身,宋辑宁无奈,“不是阿钰好奇,朕方命她入内言明的么。”
他待发妻如此,来日新鲜劲过去,待她又能好得到哪去,怀钰退开数步同他拉开距离,提及方才言语:“我方才已言我不感兴趣,是你非逼我留下听的。”
话毕,怀钰忽地扶柱蹲身在地,指尖紧攥腹间衣襟,捂着腹部,暗合先前猜测,此番痛楚并非是旧伤复发,气血不足两虚之症可比拟。
宋辑宁担忧,急忙蹲身至怀钰身前,“阿钰怎的了?”
好在痛意并非太深,怀钰迅速敛定心神,借口忽而言出:“我来此,不过是想问你讨些止痛更灵验些的药,太医肯给你的药未必肯给我。”
怀钰强忍着推开他,“不必这般捉弄我。”背身疾步朝高台下小跑离去。
宋辑宁刚准备追出去,忽觉胸膛痛意深深,垂眸仔细一看外袍已渗出暗红血迹,这几日,伤口愈合不佳,常有迸裂,宋辑宁勉力按住渗血处,急命邹荣:“速速去太医署,命云太医去倾瑶台请脉。”
宫内最好的药,他皆是给她,是他对不住她,未能替她承此伤痛。
怀钰紧紧挽着红竹,“近些时日的膳食,还有我所有茶具什么的,你皆去传太医来仔细验过,速速。”
她对自己身子尚是了解,怎会病体至此,昏厥数日,应该是不至于的。
遂又想到太医定会禀明宋辑宁,朝红竹着急道:“算了,不用太医,等会回了倾瑶台,去妆匣里翻出几支银簪子来。”
将银簪子用烛火烧红,插入茶点中,怀钰遂才想起临安侯从前对她所言:“银遇毒而黑实乃坊间讹传,若真遇砒霜之毒,待你惊觉回想起用银试毒时,你恐已魂归……”
银簪坠落,怀钰跌坐地面,红竹急忙去扶她,“主子,可是怀疑有人下毒?”
怀钰瞳孔骤缩,回平阳后,因着有宋辑宁在,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加害她。
平日里她未有接触后宫诸人,她虽为父亲求得宗正寺卿之职,但此官职的权柄宋辑宁并未完全交由父亲,临安侯府当下可谓无权无势,朝臣更是没有理由加害她。
遍数六宫朝堂,她实是想不出来能是何人,难不成她根本没有中毒,真的只是身子越来越不好……
云怀川躬身长揖,“微臣请淑妃娘娘安。”这一声将怀钰飘摇神思拉回。
怀钰示意他起身,眸光掠向红竹,红竹即刻会意,将殿内一众宫人带出。
怀钰淡声:“云怀川。”
其实前几日转醒时,见到云怀川来请脉便欲相询,奈何宋辑宁在场,“靖窈此番和亲安仁,我原想着。”话音稍顿,“以你之能,当在随行太医名录之中。”
云怀川早年随其父跟随宋安,于军中行医,云家未落没之前,岁岁伯爵府的蹴鞠会,必见云怀川与宋靖窈言笑晏晏,宋安原是答允他,待战定回平阳,便为他与宋靖窈赐婚,此事耽搁至此,未料想至如今结果。
云怀川恭敬道:“陛下不允此事,微臣无能。”
为见得怀钰,冒死行险,暗投泻药于章院判茶汤之中,章院判因腹痛泄泻告假,这才换了他当值,未料机缘倏至,他首夜值更便得以见得怀钰。得由他轮值侍药。,竟得暗会怀钰于重帷深处。
怀钰洞察他神色,笑道:“且言,你处心积虑寻机见我,所为何事?”
明人不言暗话,云怀川:“无事,只是二公主临行前拜托微臣护好淑妃,言您他日或可襄助她逃离安仁。”话音方落,云怀川倏然抬眸直视怀钰。
靖窈信她么,她连究竟能否脱此囚笼都要寄托于哥哥与宋安,怀钰轻叹:“不知靖窈现下,是否安好。”
话到唇边终究咽下,她其实想言她会尽力,但她不可给宫中的任何人留下话柄。
有时想想父亲从前所言,也有说的无错的,靠旁人,寄望他人,不如想法子自谋生路,纵使前路嶙峋,总胜过悬命于他人掌中,至少心安。
怀钰伸手递于前让他探脉,本欲直言她怀疑有人给她下毒,但念及她离宫数载,不知其间深意盘桓,云怀川原是宋安的部下,宋辑宁为何留他,掩去思量,终究什么话也未言。
“娘娘安心,已无大碍,微臣所拟方是为治本,药材性烈,难免会因药产生些许疼痛,娘娘宽心。”云怀川作揖,他长时留在寝殿内不妥,“微臣告退。”
怀钰看着他的背影,看来又要寻个借口出宫一趟,寻暗卫给哥哥递一封信。
长乐宫宫中的掌事女史于殿外求见,红竹将她引入内,女史跪地呈上托盘,盘中见朝服,朝冠,女史道:“皇后娘娘命内府同尚服局赶制,将至寒食祭祀,还望淑妃娘娘早做斋戒之备。”
怀钰伸手触摸,随即捻起衣裳扔于地。
红竹见此,朝女史道:“请回罢。”
女史见掉落于地的朝服,惊呼生生咽下,默声退下。
淑妃之名,于她而言本是折辱,遑论嫔妃朝服,更甚。
怀钰不悦道:“将这衣裳扔远些,我旧伤痛至不能支身,去不了寒食祭祀。”
让她瞧着宋辑宁与傅霓旌并排走上祭阶,而她落寞的随行二人身后?倒不如刺她一剑来的痛快。
寒食祭祀,宋辑宁主祭,应是无暇顾及她,怀钰勾了勾唇角,她怎的忘却了寒食祭祀这一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