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有我在身边辅佐你,相信我。”沧也站起来,两只手扶上他的肩与他对视,
“你啊,就是活得太别扭了。”
“多向前看——我们的未来可是很光明的啊,朋友。”
当一个统治者事实上比他设想的要难上许多,当一个好的统治者更是。
群臣的意见纷乱如麻。手握重权的臣子时时刻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浑水摸鱼的臣子邀功请赏;无能的臣子编造事端,混在实情之中需要他处处小心分辨……沧很快展现出的政治才华有目共睹,只是他们二人的力量,实在太过微薄。
壮志敌不过现实。他已倾尽全力,可仍是不得人心。或者说,不得权臣的心——只要有沧在他身边管事,他们就被迫处处受着阻碍。
他们很快就抓住他偶然犯错的时机,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边境战事为由颁布征兵令下来,三天之内要强制召走沧。他虽身为王,却无法拒绝。
“…他们还是不死心,想让我成为一个空壳王。”夜色已深,相里乾在书房里焦急万分,独自一人边来来回回地走着边自言自语喃喃。完全无心关注窗外的月色清朗,“但这绝对不行……沧不能被派去边境……”
如果,被派去边境的是他就好了。反正他也不适合当一个王。
…不,被派去边境的怎么就不能是他呢?
“你听我说,沧,我有一个计划。”想了一整夜他终于想明白全部,第一时间找到沧,对方本已在默默处理离开后的事宜顺便打包行李。
“什么计划?”
“既然他们一定要我们两个人当中的一个离开,”他的语速很快,但语气很是坚决,“那就让你去替我当王,我来替你参军。”
“你在开什么玩笑?”沧闻言被逗得笑起来,抬头看见乾的表情后忽然闭嘴沉默住,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来。半晌后他才重新开口:
“……你是认真的?”
“当然。”
“………”
“怎么了吗?”乾看着对方皱起眉。
“…润坤,你想清楚了?参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从小生活在宫里的公子,在军营里生活的下去吗?”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沧!”他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语气不自禁地有些激动起来,“你觉得现在这个国家如果没了你,它能变得更好吗?你觉得仅凭我一人,能斗得过那些老臣吗?”
“………”
他知道自己是对的,沧也知道。
“……那如果他们不承认我怎么办?”沧向他提出现实性的疑问,好像想打退他的提议。
“这是他们挑起的事端,他们不敢追根溯源。”他轻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但这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分散他们矛盾的契机。
“给予承认你的人重用,冷落不承认你的人。让矛盾滋生在他们的内部,而不是你身上……这件事会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
“……那你怎么办?”
“我会提前造好一个不存在的身份,先代替你参军。等到了那边,我就换成另一个身份方便行动,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回来。”
“…………”沧再次沉默了,好像还在犹豫。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吗?”乾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与他相似的淡棕色双眸对视。
“你说,你是来改变唐城的人。”
这个人是你,不是我。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他确信沧能猜到。
“我相信你。”
沧终究还是同意了他的计划。
五年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养的很长。沧倒是一直维持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
他故意在群臣面前高调地剃短了自己的头发,既是为了给军营生活做准备,也是给他换位一个逼真的借口。
次日的夜晚,他备了上好的酒,最后与他共饮。
他们从初遇聊起,聊到天下大事,聊到家长里短。
聊到初遇时的那棵巨大的桂花树,聊到那串结缘的糖葫芦,聊到澄亮的月色,聊到那场雪。
最后一直聊到明日的分别。
“从明日起,我便是你,你便是我了。”
他已是半醉半醒,分不清眼里闪烁的究竟是不是晶莹的泪。
“……替我照顾好母亲。”
次日他们在朱门道别。归旌再次出现,送给他一柄通身漆黑的匕首说是用来防身。很奇怪,匕首的刃口处有一块腐蚀的痕迹。但她没有多解释什么就直接消失了,只表示偶尔会去军营看看他。
“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在外面迷失了方向,就顺着这个罗盘走。”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换上了他的衣裳站在门内,眼里满是担忧和不舍。他将一只雕刻着龙纹的罗盘小心地递给他,顿了顿后忽然又正色起来,认真开口道: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我会给你写信。”
他跟着队伍去了军营,凭着超高的射击准度被周围人尊敬。军中的日子过得虽然风餐露宿,但与他的通信始终没有断过。
他用了母亲的姓,又借了他的名字,化名为“楚苍”。长时间被这么称呼惯了,他倒也不再纠结自己本来的名字。只有他还会在信里唤他一句“润坤”。
再后来…就是他被不知身份的人强行掳走,自此浑浑噩噩,再没能完整地想起过过去。过多的纠葛到最后只剩下几个脑中偶尔闪烁而去的词句片段。
第一次逃脱,他凭自己得到了玉,走到了离家乡只一步之遥的地方。
可是他再次被带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离越远。
他按照指令行动,第一次感到脑中的思想是如此清晰简单:
只需要朝着目标前进,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路,像射箭与狙击一样——三点一线,从不出错。
多么求之不得的好事。
直到…直到……
“活得畅快一些吧。”面前少女笑着对他说道,那一瞬神情竟与他有上几分相似。法阵的光芒淹没他,“向前走就好了。”
向前走…就是正确的路吗?
他终于沿着崎岖的归乡之路回到祖国。可是近乡情怯,当他真的站在厚重的朱门前时,甚至只敢在原地望眼欲穿,不敢去伸手推开它。
侍卫把他领进去,他在书房里见到了一身赤色旗袍的沧。
六年未见,他看着对方的背影,竟感到久违的陌生。
侍卫被屏退,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身后轻声地开口。
“……你的头发长了。”
沧放下手中的长轴回头。
“好久不见。”他语气淡淡地回复,脸上没什么表情,看向他的眼神与别人并无不同,
“看来我得先提醒你,你应称呼我为‘陛下’,回答应说‘是’。”
“………”楚苍与他对视,却无法从他淡褐色的眼眸里看出任何东西,“……是。”
“明日我会提拔你为侍卫长。”
“…是。”
“自己选个地方住下。有事再来找我。”
“…是,陛下。”
相里乾又转回身拿起了卷轴阅读,宣告着对话的结束。楚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摩挲着手中的信纸,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次日,没有人对他的突然出现和任职发表异议——没有人敢有异议。
相里乾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工作,但也没有给他任何权力。他好像只是他身边无端多出来的一个附庸。
后来他找到机会把玉的事挑了部分告诉对方,对方听后也只是淡淡地回复了一声,似乎对此并不上心。
也是。玉在他手上也只是能窥心而已。这一点只不过高于人类所能,其他的部分种族也会有少数人能做到。
他住下来,慢慢发现相里乾真的如当年所言立住了脚跟,掌控住了唐城大大小小的一切,也确确实实让唐城变得如今日一般繁荣富强。
可他也发现,当年交换身份的事早已不再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所有知情的掌权者,包括他的母亲,在这几年全都死了。
后院的那棵大桂花树被砍掉了。或者说,为了保证安全,所有靠近宫墙的树都被砍掉了。
他拿着手上未能送出的最后一封回信苦笑。
六年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
死去的桂花树、死去的人。
他便是最无辜的罪魁祸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