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悟君啊。”女人笑了,蹲下来想要摸一摸他的头,被五条悟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咦?这是怎么了?”早见有些疑惑,“说起来从上次以后——”
五条悟倏然抬起头。
六眼之下无所遁形的目光蓦地朝她射来,早见一怔,本能地想要避开男孩的视线。但她到底还是勉强着打趣把话说完了:“那之后你还好吗?没再溜去哪里玩了吧?”
男孩没直接回答她,反而问:“上次,我去哪了?”
早见奇怪道:“悟君不是中途跑去神社了吗?小孩子一个人乱跑很危险,下次可不要这样咯?”她又开始习惯性地叮嘱,这个年纪的孩子似乎总能天然地激起这名女性术师的保护欲,哪怕对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须费心多嘴的六眼。
一个人。五条悟在心里将这三个字默然滚过一遍,朝早见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侍女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些类似“确认”的行为,五条悟近几天来可以说是已经做了无数次,而得到的答案总是相差无几。从旁人身上没办法验证他心里那股微妙的直觉。
那天从竹林里折返时,他碰上在外等候的老师,五条悟问他在做什么,没人要上体术课。老师说只是碰巧见到悟少爷往林子里去才决定在训练场等一等,担心五条悟出了什么意外。五条悟说行,接受了他的说辞。
男孩回去后重新将和歌抄了一遍,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为什么才要跑去林子里。那张因手抖而失误写毁的纸被他丢进了垃圾桶:写字时会犯走神这种简单低级的错误实在令他本人有些费解,但他找不出原因。
五条悟想:他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尝试按照这个思路进行寻找,结局当然一无所获。他没有任何重要的物品丢失——不如说对五条悟而言称得上重要的存在实在是少之又少,五条悟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是非得拥有不可的。
男孩只好试着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到自己的兴趣爱好上。近期买的漫画都整整齐齐地摞在书架上,跟各类日本文豪的著作摆在一起,他的视线逡巡过书籍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五条悟看见那本叫做《御伽草纸》的童话书,他曾在课堂上和老师讨论过咔嚓咔嚓山的故事。男孩将书抽出来,封面上赫然印刷着作家的名字:太宰治。
太宰治。奇怪,他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过分熟悉——这不是指那位文豪。日本家庭的孩子当然对太宰治人尽皆知,五条悟同样囫囵读过一些他本人的作品,确实也能谈得上熟悉。只不过眼下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五条悟下意识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osamu。与“悟”一样,都是三个音。舌尖一抬,“治(おさむ)”这个名字便流畅地自唇齿间发出,就像此前已经念过一千遍一万遍一样。
有点荒谬。五条悟嗤笑于自己的想象:难道这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太宰治吗?
他将书本夹回书架。两天后他踏入家中的客房,房间一角摆着PS2的游戏主机,是半年前在他的要求之下购入的。五条悟盯着手柄发了会呆,认为自己并不是想打游戏。
白发男孩将这个房间环顾了一圈。整齐、洁净,没有任何人的居住气息。
这是当然的。这间屋子定期有人前来打扫,然而至今为止都不曾有人入住过。上门拜访的客人如有留宿需要,一般都会被安排在院子西翼。这时候五条悟注意到窗口边摆放着的几株花。
许多串花骨朵拥在一块,风铃草盛放在花瓶里,浅紫与白混合的色彩格外漂亮。他认出来上边属于自己母亲的咒力,便不再多想,转身离开。
月份流转,秋的脚步渐去,二零零二年的京都迎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雪。侍女提着灯踏上山路,雪天的泥土路湿滑难走,但她姑且还算熟门熟路。侍女小心地撩起衣摆,有另一个人打着伞跟在她身后:她们是出来寻五条悟的。如今五条家的下人对某个认知已经达成了统一,如果找不到六眼的话,那他一定会在流经后山的那条溪流旁。
两人手里微弱的灯光只勉强照亮了脚下的路。雪花在橙黄的光线里有些橘闪闪,却又显得黑茫茫,像尘埃似的洒得纷纷扬扬。侍女忧心忡忡地呼唤五条悟,忍不住冷得打了个哆嗦。整个平安京都在下雪,雪片泼在树叶上又融进土里,五条家的后山隐在晦暗不清的天地间。
她们果真在那儿找到了五条悟。男孩孤零零地坐在被雪覆了薄薄一层的岩石上,他的白发在夜色里闪着银光,白雪在他发梢堆积,分不清哪根是发,哪片是雪。
侍女哑然无声。她们奇异地说不出话,看见五条悟转过来,看见雪落在他眼睫、湿了他的衣裳。雪花仍不管不顾地飘洒,平等地落在每一寸土地上。
这时候她们注意到五条悟身后的那条溪流,在夜色里黑黢黢得近乎吓人。但没有听见水的声音——也许是被冻上了罢。报纸里写得不错:今年京都的冬天实在是非常冷。
五条悟望过来一双格外幽亮的蓝眼睛。
他说:“走吧。”
她们围上前,撑起伞替男孩挡去风雪。
森林漆黑,雪声簌簌,一大一小的身影没向道路拐角。
年少的六眼最终没有找到丢失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