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有些困惑。他的思绪像被吸收,又或者说被轻轻地剥离了。没有愤懑,没有反抗,男孩奇异地在这个拥抱里平静下来:那是如此令人放松的心安理得。好像世间一切纷扰与琐事都与他无关,背后是已然被他撇开的家庭,母亲已经睡下,而父亲今晚依旧不会回来,空荡荡的街道上他遇到了如梦似幻的妖怪。
“……什么代价都不需要向我付出。”太宰慢了半拍地意识到这是妖怪在讲话,声音贴着他耳廓却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即便如此,我也一定会为你实现它。”
妖怪搂住他后背的手沿着背脊的骨节一寸一寸地滑下去,被他指腹触碰过的地方随之升起一丝轻微的热意。六岁的太宰治看不见自己背后亮起的光芒,只是单纯觉得有点痒——事实上,那接连发出的光亮微小而灿烂,那是能够超越尘世的力量。
最后他听见心跳。妖怪先生的心跳强而有力,稳定地在胸腔里、在他的耳畔跳动着。带着异常笃定的语气,妖怪说:“不要怕。”
——不要怕,你会找到意义的。
雪白的魅影在最后的话语里消失了。太宰愣愣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手边的空气迅速冷却,一片空落落的冰凉。湿漉漉的街道仍然宁静,路灯还在不稳定地闪烁,眼前没有妖怪,没有任何东西来过的痕迹。
……那是他的想象,是幻觉吗?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存在吗?
不,那是真的。时隔五年,再见到这位不知名的妖怪,太宰的内心竟生出一丝欣喜:没有颜色的妖怪的存在像他留在记忆里的一处锚点,令太宰很快地找到一点真实的存在感。
方才落在水里的那股虚无差点淹没了他。男孩想不起这五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脑海里琐碎的印象变成没法理清的凌乱线团,他好像只是一刹那就来到了五年后,而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却全都陌生而模糊,这些年……他真的生活在横滨吗?
他觉得他忘记了好多东西。
“发什么呆呢。”妖怪说。
注视着妖怪先生脸上那只画着的眼睛时,太宰舒展开嘴角:“真好啊。”
真好啊。妖怪先生果然来救他了。他好像弄丢了什么……相应的,却又好像找回了什么。
过去了好多年吧?太宰治望着他,妖怪仍是最初的装束,浑身白得不像存在人间,那头如瀑的雪发甚至不曾有过长度上的改变。妖怪果然是妖怪,他想,连时间都不会在妖怪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是这个时候妖怪却松开了他。太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侧河岸边的水流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粼粼的波光,原来今天是个晴天啊。
男孩的身体在和煦的暖光里渐渐有了些温度,微卷的发尾还在滴答着水珠。他转过来时发现妖怪的身前也同样湿了一大片,这显然是方才他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本能向稳定散发热度的妖怪先生靠近时留下的证据了。
“你又要走了吗?”太宰仰起脸问。
“是啊。”遮挡着面容的长发妖怪冲他一笑,“毕竟我是随心所欲的妖怪嘛。”
男孩攥紧了手,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可是你刚刚才救了我。而且你……”
而且你身上好温暖,和妖怪的形象一点也不搭。
“真的是小孩子啊。”妖怪先生似乎感叹着说了这样的话,“没办法啊,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
太宰试探道:“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当然。”妖怪打了个响指,“是一千次一万次的见面哦。”
男孩并不明白妖怪的意思。但是他直觉到这个幻影般存在的妖怪马上要消失——就像六年前的初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想要抓住他,却只是碰到妖怪的一缕尾发。
白色的柔软发丝很轻易地滑出手心。
“请等一下!”太宰叫住他:“我能看看你的眼睛吗?”
妖怪回过头,他身前的衣物不知何时已经干了。阳光下,他通身都白得那么耀眼夺目。
“哎呀,这个还不行。”妖怪笑了一下,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朝他招了招手:“以后一个人的日子也要加油哦。”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会一直看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