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将歇即是傍晚,已入戌时。
谢婌在父母膝下哭了许久,被打发出来太学领书。淅沥小雨仍悬在头上,她撑着油纸伞嘟嘟囔囔地出了门,将长裙挽至腿弯间,一个个踮脚跳过洼沼。
兰台路上稀疏燃起灯在门前,风中摇摇晃晃,一阵明灭。她寻着灯一路蹦哒过去,忽得察觉至什么,回首望去。
身后兰台路直直一条,街上行人尽散。尽头皇宫巍峨耸立,朱红楹楣直掩在乌云里。一道雷破在朱雀门前,她哆嗦一下,忽得想起昔日与天子相拥抵足而眠的日子。
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恨。
于是愤愤咬了下唇,摇头不再去想。待至太学门前收了伞,她方才记起脚上鞋袜已湿透了。一时颇有些无措,又听到门内诸子诵读之声。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
领读那人道:“所谓齐身治国平天下,便是如此。而欲其齐家者,先修其身……”
原来学的是《大学》之道。谢婌悄悄破了窗纸往内看,屋中共五行四列,算上夫子共二十一位。
他们还不下学么?她急得直跺脚。又忍不住挨个看一眼,那与父亲私交甚好的李夫子是哪个?这群人长得歪瓜裂枣的都一个样,怎地就不能将名字贴张纸在脸上呢?
于是将伞寻了处位子放下,又扒住门框往里凑。
忽听得有声自身后传来:“姑娘?”
她惊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抚上心口,“做什么,骇死我哩!”
眼前这人未曾想到她胆子这样小,又陡然间望到她的脸,一时怔怔立在原地。
门内夫子听见声音出来,连忙走近:“谢姑娘,原来是你。怎地不进来?”
谢婌正抬眼要答,却望见眼前人面容,愕然愣住。
“原来是柳夫子。”那人同他见了好,见两人面面相觑,便道:“你二位相识么?”
谢婌错眼:“我来替我阿父拿书。”
柳粲然亦回过神。他正欲说本是旧时相熟,却看见谢婌扭头不愿见他的模样,心中苦笑一声。
李夫子恍然几声,忙回身去取了。两人立在檐下,一时相对无言。
忽得一阵大风来,刮得槐树枝桠狂舞,将谢婌立在墙边的伞吹起。谢婌惊呼一声忙要去拿,却被人拽住。
那柄桃红色伞被卷至几十丈开外去,顷刻间不见踪影了。
谢婌眼睁睁瞧着伞不见了,却不敢回头。只咬牙欲从他手中抽出,却挣脱不开。
再使力,却是他先放了手。
柳粲然抿唇道:“对不住。一时心急。”
她讷讷收手,总觉得手腕间还圈着一层灼热。喉间仿佛堵着许多话要问他——你这几年可还过的好么?怎么就来了建康太学当夫子?家中长辈呢?
却又不敢问,不敢瞧他的眼。
大抵已十年了。他长得这样高,已经高出她一个头。又想起昔日别离时他哀哀一眼。似有千万语,临表也无言。
所幸李夫子来得及时,她不敢再同他待下去,从人手中接过匆忙道了谢就要走。雨下得小了些,她正要急急忙忙闯进去,又被人拉住袖口。
谢婌着实拿他没办法:“又怎地了?”
“还下着雨呢。”你怎么还同以往一样冒失?这话在他喉咙里过了一遍,却并无资格出口。
柳粲然只将伞递予她,“用我的罢。”
她犹疑着:“那你——”
他摇头:“我就住在太学。”
旁的话多说无益了。谢婌不敢淋了父亲的书,接过伞时望见他手上已有深深浅浅的疤痕,也不似往日洁白了。
便与他低声道了谢,终究是道:“你多保重。”
柳粲然望着她远去,忽听见身旁同僚道:“谢府千金当真气派,出个门都要十几个侍卫跟着。”
他信手一指,便见那黝黑府巷里蹿出十几人,跟在谢婌身后走了。
同僚笑道:“见你二人似是旧相识,怎地不多述几句旧?”
他无话可说。旧相识是真,可如今亦无旧可叙。
摇摇头,复进屋内去了。
此后只得是陌路人。
这厢谢婌回了府中,眼角瞥见一行人在府门口接了班,心中嘟囔几句。
手中青伞似有千斤重一般,扔了也不是放着也不是,只得叹气拿进屋了。
半刻雨歇。
江山不夜,月润万家。
满堂浸润的月色照得湖光清晰鉴人,遍地洁白如雪,风静波平。守玉沐浴毕披了身衣裳,在假山旁坐下。
不过半刻,一声鹰啸自月中来。黑鹰急急迫近,收了羽翼落在他手上。
“来得倒是快。”他从兜里翻出块糖,递到鹰喙前。这鹰扑腾一下羽毛,纡尊降贵地张嘴吃了,才将爪中纸卷松开。
守玉取来展开,看过几眼,便在手中燃了。
“群芳宴……”他垂首喃喃片刻。这鹰转身来啄他,被他两只并住喙推开。“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只是你主人都拦不住我,你也别想了。”
“无非是说所谓前尘往事休要再提,两千年尘土寂灭,寻仇无用……”他嗤笑一声,将手中烟灰挥洒出去。
“这算哪门子天命。凭什么我便不能寻?看着他尽将好处占了,如今逍遥人间,我却大恨难纾?”
“俗人所求,不过爱欲,财物,权位——我一个不要,只要他偿命。若天命生来不公,又何须再信。”
他平静道:“我若是信命,十五岁就该死了。”
鹰自知劝不过他,叽叽叫了几声,又去桌上他包裹里翻糖吃。守玉摇摇头,正要去给它翻,却忽见那鹰连连扑棱羽翼往后退,露出碧绿色蛇头来。
观南紧接着自假石探出头:“小白,小白?”
守玉愕然抬眼。
便见观南上前,提溜着蛇脖子将它提起,“你翻旁人包裹做什么,我何时短过你吃食了?”
原来是在叫蛇。
他默然片刻:“娘子。”这蛇又绿又青的,和白沾哪门子边?还不如小绿小青,且唤着更像狗了。
观南叹气道:“怎么?”
她方才见它要褪皮了,便想着动手帮它一二,谁知这蛇千般不愿,跟泥鳅一样到处乱窜。
怎么偏偏叫小白?守玉难以启齿,哪怕换个旁的颜色呢。却终究只问:“怎么就叫小白了?”
观南亦是颇为无奈:“它自己要的。”便唤它,小蓝,小绿,小黄……唯独到了小白,它才愿将蛇头扭过来,伸舌头舔她指尖。
两人俱是无言。
好罢。他总不能小气量到同一只尚未开化的蛇斤斤计较。正想着,那鹰跳上它肩头,居高临下般盯着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