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平静无奇,却太过耳熟。在空荡荡的院中盘旋晕开,往日是她的蜜糖,如今却如同梦魇。
谢婌未出口的话便生生止在喉咙中。浑身都战栗起来。
是他?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随国师上山祈福去了么?是他恰好遇见了她,还是他从始至终就令人跟着她——
她不寒而栗,竟不敢回身。
剩余二人一同往太学门口看去。
有人身披大红衣裳,一步一步娉婷地上了青石阶。他所立之处落了一地凌乱桂花,手上红伞收起,毫不怜惜地踏过向院中走来。
步声脆响,像来索人命一般冷冷荡开。
司马昀缓缓抬眼。
他目光自院中三人轻轻扫过,眼中异色纷呈,终落到不愿回首看他的谢婌身上。
他想:瘦了。
是这几日谢洵没养好她,还是她自个要糟践自己呢?
他终究是什么都没问,只缓缓向她伸出手来,轻柔道:“婌儿。外头好玩么?”
……
红烛帐摇。
外头传来些吵杂声响,一窝蜂一样的人头攒动着,影影绰绰透了屏风过来,“逃婚”“纳采”一类的字眼落进她耳中。
观南恍惚抬眼,却是一片漆黑。
怎么搞的?她不是同守玉一起在丹炉前么,如今这又是跑哪来了?
她欲伸手去碰自个眼睛,却发觉这身子仿佛不是她的一般,从床上撑身起来后便直愣愣坐在榻上不动了。
头顶滑落东西下来,震得铃声清脆。她才发觉自己腕间套了双冷冰冰的镣铐,只得周旋半丈长,将她整个人锢在床榻。
观南眼前唯有化不开的黑,只得感受着这女子伸手将金铐摩挲一遍,见挣扎不开便兀自叹了口气。
她心中大抵有了些揣测:这不是她的那幅蛇身。
如今她恐怕是到了不知谁人的躯壳中,也使不上力说不了话。就是不晓得守玉又如何了?
正想着事,屋外头先进来了人,步声急促地迎过来:“娘子,你怎地又将盖头弄跌了?”
被她莫名附了身的女子开口,嗓音沙哑嘲哳:“水……有水么?我渴了。”
对方愣了几刻,忙端了水过来喂她喝下。观南觉察着自个被人捏着下巴灌水,却丝毫提不起力来,心中微微蹙眉。
待一碗水入肚,这人捏着帕子替她拭唇,叹气道:“娘子还是莫要同大人置气了。你这三天不吃不喝,都要瘦成骷髅了,不论如何这命都是你自己的啊。”
她捏上她腕子,沿凸起的骨头摸上一圈,心疼道:“瞧你这瘦削样子。我去端菜进来,你好歹吃几口,成么?”
女子默然,听见身旁响动,却道:“那人不是我杀的。”
观南微微一愣。
身前人大抵也未曾想到她要说这个,忙去将窗户合上,跪在她身前:“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那人自不是你杀的。不论到底是谁杀的……总归不能是你,咱不是都说好了么?”
女子苦笑起来:“你不信我?”
观南在她体内听这两人打哑迷,一时间也急迫起来。不知这幻境何时破灭,那赤焰花尚在老君炉内,倘若这几日内出不去,建康百姓的命便岌岌可危了。
且她如今尚不知怎地从这女子体内脱逃而出。
正暗自着急,便听得女子哀告:“我不信我阿父阿母不晓得其中蹊跷……齐国动乱颇深,我入府当日便遭劫掠,只不过睡了一觉,醒来便被人塞了血剪子在手里。你瞧我有那杀人的力气么?”
观南听着她说话,心中有了思量:原来这幻境竟是周朝年间,亦或春秋将近。
身前人闻言却悚然一惊,慌忙来堵她的嘴:“娘子真是糊涂了!这话也是敢说的么?!”
见她睁着眼空洞落泪,身前人只得卸了力,叹道:“左右都过去了,齐国的事与我秦人也无关了——所幸娘子瞎了眼睛,虽前缘难续,却也因祸得福有了一桩好姻缘。时至如今,安心养伤才是正道。”
女子听见所幸两个字,脑中轰然一响,一时间愕然至极,也不顾自己眼睛瞎了便去瞧她:“所幸?你竟觉着我瞎了眼是件幸事么?我眼痛难忍,从此再不能视物观人——阿父阿母,还有你,竟觉着我是走了运了?”
“——就因为我瞎了,配他那个哑巴刚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身前人无言以对。
她瞪大眼,泪水无声落下来。
观南此生从未流过泪。如今上了凡人之身,听她尽诉苦楚,眼前虽黢黑空无一物,心中却亦生出些喟叹。
尘世多苦,女子为最。身若浮萍,命比纸薄。生得太平盛世倒好,若是不幸遇着乱世……
便唯有苦海浮沉一生。
外头风呼呼撞着窗,帐中烛火扑摇。
良久,这人才握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掰过来,一字一句道:“娘子,你如今要嫁之人是公子仪,是顶顶好的郎君,而你也是顶顶好的姑娘。”
“如今周天子威望渐减,王室衰微,各国皆起躁动——你阿父阿母不愿带你一同受苦,才这样迫切地要嫁你出去。他们亦不愿的,娘子,你也怜惜怜惜他们好么?”
她说完这些,长吁一口气,将那龙凤喜帕重新安稳盖在她头上。龙凤纹样自她手心滑过去,女子愣愣垂眼。
那幅金镣铐仍在她腕上,冷光闪得人眼晕。
身前人挪开眼,终究道:“期约已定,公子仪不出三日便会派人迎亲,娘子若是觉着难受……我也可请人进来与你说说话。这人是往关外行去的,这几日正好暂住府上,见识也广。”
女子显然心不在焉,淡淡道:“是么。他叫什么?”
“原是姓李的。”
观南倏然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