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泪水开始卢思鹋的双眼缓缓渗出,但刚流到她的颧骨处,就迅即被从鱼跃湾吹来的海风吹走四散,她强忍着鸣咽再说:
「这恰恰就是看医生,吃药所导致的结果。如果我跟你说我是精神病康复者,每天都要食吃药,而这些红疹就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其实还不止手臂,我全身很多地方的皮肤都会间歇性出这样的红疹,只是如果这些红疹出在脸部可以用遮瑕膏和淡淡的裸妆遮住那些红疹,别人不太看得出来,对女性认识少的男性甚至看不出我有化妆,你会觉得我这样的病和我这样的人很可怕吗?」
沈松雁从背囊中拿出纸巾,递给卢思鹋让她刷刷眼睛附近的泪水,然后以怜惜的眼神望着泪看汪汪的卢思鹋,面带微笑的说:
「怎么会呢?一个人能生于幸福的环境,拥有健康的身体,是一种幸运,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的幸运,我自己的童年一样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伤痛。我能认识到你是我的幸运,说真的,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像天使降临一样,让我原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也让我知道如果决定要做好一件事,要如何正确的因应实际情况设立好目标,循序渐进地认真投入,持之以恒地做好它。至于你的情况,说真的,其实我并不觉得可怕,比起大多数能在社区生活的精神病患者的症状,「精神病」这个标籖在社会上为他们所带来的歧视﹑不公﹑压迫,远比精神病本身可怕。其实,如果你说起你自己的往事会令你更不开心,你可以不必对我说的,我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卢思鹋用沈松雁给的纸巾轻轻的抹掉眼眶的泪水后,再次望向鱼跃湾那被霓虹灯映照下的海岸,再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海边迎面吹来的冷风,心情稍为缓和的对沈松雁说:
「向你说出我这平日难以向他人言说的悲伤后,我反而觉得心情比之前舒服外,你似乎是一个很适合倾诉心事的对象,除了能细心聆听,尊重别人外,也对伦理问题似乎有不错的分析力。其实我今天之所以那么感触,是因为我在雪兰居见到那个处于不幸的家庭的女儿,让我有点感同身受的感觉。我小时候和她一样本来拥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我原本是独生女,父亲是一名大学讲师,自小我可以说是生活无忧,家庭和睦,父母亦很舍得花资源去栽培我,例如从小就让我学习钢琴,又找英文系专业的补习老师从小教我正确的英语发音﹑口语会话﹑文法﹑写作等英语基础,让我能从小就培养好语文能力,得以在初中时被派到圣海伦女书院,这一所算是这小区中的名校去进入我的中学生涯。然而,自我升上初中后,我却突然听到我父母已决定要离婚的消息,原因是我父亲在大学中与一名女本科生发生不恰当的恋爱关系,对方还怀上了我父亲的骨肉,我父亲决定与我的生母离婚,然后娶了那女本科生,她只比我大几年,我当时完全接受不了她这个可以当我姐姐年纪的人突然进来我的家中,闯进我原本的生活中,去当我的继母,而我的生母却被无情的从家中驱逐出去这一残酷的事实,为此,我曾多次和亲人们争吵,又经常乱发脾气,乱丢东西,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我生母因为当了很多年家庭主妇,已与职场脱节,无力独自抚养我必须放弃我的抚养权的残酷事实。」
卢思鹋仰望天空上圆满而皎洁的中秋夜的月亮,然后再说:
「人月两团圆地过中秋节的滋味是怎样,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尝过了。当我生母迫于无奈放弃了我的抚养权后,那个女本科生休学一年在我家中养胎和准备生产,并正式和我的爸爸结了婚,成为了我的「继母」。几个月后,比我年小十几年的「弟弟」就此横空出世,自此以后,我乱发牌气的情况愈来愈严重,亦经常觉得今后父亲和继母只会爱锡及照顾我的小弟弟,而我这个过气的女儿终有一天也会如同我的生母一样被人抛弃,被扫地出门。我开始经常出现幻觉,有时甚至会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好像不知道自己将要做甚么似的。那时候,开始有越来越多我身边的人察觉我的精神可能出现问题,最终,我在老师和亲人联合施压下被迫去看医生,并被诊断出「妄想症」 ,住了近一年的精神科病房。由于我父亲的职业与经济能力关系,所以他有能力安排我在比较好的私家医院在接受治疗,我亦得以用上副作用较少的新式精神科药物,我除了服药后会头晕嗜睡以及皮肤一直有难以治好的间歇性红疹外,并没有甚么记忆﹑反应﹑思维能力上的后遗症。」
卢思鹋再徐徐地说︰「在我住院期间,我父亲亦积极与校方及教区联系,安排教区的义务老师来医院为我背补课,校方亦准许我在医院考校内试,最后我不用休学或是留级,在出院后可继续重拾学业,而教区的修女亦经常来探访我,开解我的情绪,令我得以重新振作,这也是我后来参加圣咏团的原因,我想要报答教会在我最无助之前曾对我的雪中送炭,所以就以我少有的一己之长—钢琴,以音乐事工来报答教会。我可能亦比我所认识及所知晓的不少小病友的情况幸运,他们病发住院,往往不得要休学甚至是要辍学,我亦有听过不少成人病友因此失去工作,有些病情反复的病友更经常在医院进进出出,几年﹑十几年的光阴,甚至整个人生都就此垮掉,精神病康复者的身份亦令他们难以在社会中生存,所以会有不想出院的念头,就正如你在说的,「精神病」这个标籖在社会上为他们所带来的歧视﹑不公﹑压迫,远比精神病本身可怕。」
从鱼跃湾吹来的清风吹动卢思鹋的长长的秀发,她本来未曾和他人言说的痛苦过去如同在这晚风中被吹起四散的秀发一样,一丝一丝的向着沈松雁透露,那一个中秋夜,他们倚着透明的玻璃围栏向着海边谈了很久,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互相向对方透露,最后,卢思鹋提到一个令她处于两难的问题:
「经过我患病及接受治疗的经歷,其实我发现我的父亲对我没有我当年想象的那样坏,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当年不计付出的为我的康复的投入,我现在能否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也是未知之数,而继母其实对我也颇友善,真的把我当成她的家人看待,甚至某程度上她表现得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样。然而,每当想起自己的生母被迫离家,不能和自己一起生活,陪着我成长,心中总有难以形容的痛,现在我刚成年,你觉得当我将来有能力在社会上自立的时候,应否离开父亲,搬去和生母一起住?」
沈松雁对卢思鹋的这个提问感到很难处理,他担心如果在此问题上随意引导卢思鹋,可能会对她将来的人生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他想了一会,然后回答卢思鹋说:
「对于这个问题,现阶段可能我难以给你甚么有价值的意见,因为我们现在只是个中六学生,假设我们能顺利考上大学及顺利毕业,至少也是四年多后的事,而我们毕业后直至找到稳定的工作,能令自己「有能力在社会自立」,又需要多久的时间呢?恐怕现阶段说这个问题是言之过早。四年,身边的人和事变化的空间中很大,我建议你不如先过好现在的生活。再者,不能和生母同住不等于不能和生母见面以及面对面的交流,你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正如你现在正在和我这个邻校的男生在这个中秋夜一起在这里望着海边谈天雪地,你有事先取得你父亲的批准吗?同样道理,如果你愿意的话,是否也可以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和你的生母见面﹑联络,一起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吗?」
卢思鹋听到沈松雁这略带幽默的回答,轻轻笑了一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
「哈哈,你说得对,或许在这问题上我真的有点是自寻烦恼了。」
沈松雁这时试图将话题转移,转身望了一望在空中花园中正在拿着灯笼﹑荧光棒,互相追逐﹑嬉戏,愉快地过中秋夜的孩子们,然后向卢思鹋说:
「快乐,有时候很复杂,很难得到,但有时候亦可以很简单,你有没有兴趣陪我一起做一回「小朋友」,试试以小朋友的方式获得快乐?」
卢思鹋有点好奇,问道:「如何以小朋友的方式获得快乐?请说给我看看?」
沈松雁笑了一笑,回答说:「哈哈,就在这商埸里就能做到,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沈松雁之后带了卢思鹋回到念思商埸的室内部分,进入了「笑面乐园」。
卢思鹋跟着沈松雁进入「笑面乐园」后,有点惊讶地说:
「真想不到你会带我来这里,我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很多年前爸妈带我来的时候,还记得那时候我玩夹公仔还和爸妈撒野,一定要夹到公仔我才肯走,你平时也喜欢来这乐园玩的吗?」
沈松雁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说:「实不相瞒,其实我间中会自己来这类的乐园玩,特别是当我感到苦闷或是压力大时。起初,我的确会担心他人会否对我已是个高中生还去孩子玩的乐园玩耍,有不好的眼光或看法,但后来我发现这里有不少到了叔叔﹑姨姨年纪的人都经常来玩,所以我已觉得没甚么。来吧,今天我们都当自己是个小孩子,尽情的放肆游玩一番吧!」
就这样,沈松雁与卢思鹋就像回到童年时期那样,从两个人尽情会神地紧钉着目标「公仔」在游戏橱窗的位置然后小小翼翼地轻轻移动机械臂去「夹公仔」,到像小孩子去抛蓝球,滚保龄球,以至到控制着机械喷水式灭火器对着荧光幕玩模拟救火游戏,以及去玩需要眼界﹑手部力量控制技巧与运气配合的「掷彩虹」游戏,沈松雁与卢思鹋一起在这「笑面乐园」渡过了一个尽情玩乐的中秋夜,离开时他们玩游戏所得到的奖品多得要问园方取一个大胶袋才放得下,卢思鹋在玩乐期间面上亦多次露出了今天所未见的真致笑容,真正的开怀大笑起来。
当沈松雁与卢思鹋从「笑面乐园」尽兴而归时,时间已接近夜深,二人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了,沈松雁和卢思鹋都是乘搭地铁回家,但他们各自的目的地是列车线的不同方向,当沈松雁和卢思鹋一起去到月台,准备和她道别分道扬镳时,卢思鹋以感激和欣赏的眼神正面望着沈松雁的眼睛,面带微笑的说:
「沈同学,和你尽的聊了一晚后,我的感受好了很多,再也没有下午时的悲伤与沮丧了,我也渡过了一个近年少有的愉快的中秋夜,真的非常谢谢你,再见。」
沈松雁有点依依不舍地和卢思鹋告别,卢思鹋刚才望着他的眼神,她的笑容,她由衷的多谢自己的言词,在当晚以至之后很多个夜晚都经常浮现在沈松雁的甜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