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黑云压上飞檐,护城河腾起白茫茫的雾气,雨珠顺着太庙的黄琉璃瓦滚滚而落,惊起了角楼脊兽上栖着的寒鸦。
长安街上人影稀疏,灯火葳蕤。桓秋宁审完张天,独自一人走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
穿着蓑衣的更夫敲着梆子走上了半生桥,桓秋宁顺着更夫的背影望去——半生桥有一人,身形单薄,撑着青色的油纸伞,正缓步向他走来。
油纸伞上的翠竹纹高洁雅致,长伞骨下的少年一身白衣。
琉璃灯在风中晃啊晃,落雨如烟花般在石阶上绽放,石阶一层一层地淡去,柔和的灯光中,少年凝眸,向桥下驻足那人看去。
人影如画。桓秋宁望着此人此景,想起了琅苏的一副名画,眼前人如画中人,身后景如江南烟雨。
照山白递过油纸伞,与桓秋宁仅仅半臂之隔。他难得见桓秋宁如此安静,问道:“你在此处等我?”
桓秋宁抬头看着偏向他的伞沿,抿嘴一笑,道:“只是路过。”
确实是路过,虽然看来像是精心策划的偶遇。
桓秋宁见照山白握着伞柄的手在抖,意识到他的腿上还有伤,如此淋着雨,定是噬骨般的疼。
他伸手握住伞柄,冰凉的手指相触,照山白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桓秋宁低头扫了一眼,抬手吹了个口哨。他问道:“没包扎也没上药?照山白,一天过去了,你是一点儿也没管你这条腿啊。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把你的腿伤成这样的?”
照山白忍着疼,向前迈一大步,想证明自己的腿真的没事,结果差点跌倒。他强撑着道:“我自己摔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是你把自己当三岁小孩呢。”桓秋宁拎起衣摆,看着被雨水浸透了的长靴,“啧啧”道,“雨越下越大了。”
他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照山白以为桓秋宁是要背他回去,立刻道:“不必,我自己能走。”
桓秋宁疑惑:“你在想什么?我只是胳膊有点酸。”
“我早就料到你想赖着我,所以……”桓秋宁打了个响指,给身后的马车让了个路,“所以,我刚才就让马车在此处候着啦!”
照山白:“……”
坐上马车后,桓秋宁回忆着车夫见到他把照山白抱上车的表情,“噗嗤”一笑。
这位车夫一看就是个正经的良家好男人,他那表情,跟见到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一样!
桓秋宁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瓶金疮药,一瓶止疼药。金疮药他舍不得用,于是又塞回去了。
他把止疼药扔给照山白,道:“就这个能用,你凑合着用吧。”
照山白认得那个白玉瓶。他看了看止疼药,小声道:“谢了。”说完,他掀起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撒药。
桓秋宁看向他的伤口,整个小腿又青又紫,最醒目的那道伤口可见白骨,结痂的干血挂在裤腿上,像一片片染了血的刀片。
照山白用手帕沾了点止疼粉,咬着嘴唇,眯着一只眼,药粉还没碰到伤口,他先冷“嘶”了一声。
桓秋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掀起衣摆,单膝跪在马车上,握住了照山白攥着手帕的那只手。
“这么怕疼,跟个小姑娘似的。也是,丞大公子生来金贵,平日里很少吃苦头吧。”桓秋宁一边逗他,一边轻轻地给他上药,上完了淤青,就该上那道醒目的伤口了。
仔细一看,居然是刀伤。
“喂!你别紧张,别抖啊!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桓秋宁找准时机,趁照山白不注意,把药按在了他的小腿上。
照山白竟然没叫出声,这么能忍?
等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然咬我!
桓秋宁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牙印,疼得嗷嗷叫:“你?你!你咬我做什么!疼死人啦!照山白,我好心欸!这辈子第一次伺候人,居然被人咬了!咬这么深,你太狠了。”
一道惊雷,马车震了震,桓秋宁直接滚到了一边,脑门磕在了马车上。他捂着额头,一边骂老天爷,一边骂照山白。
照山白用力把他拉到身边,没忍住,偏头笑了一下。
“你倒是开心了,我可是遭了老罪了。哼,白眼狼。”桓秋宁不嬉皮笑脸了,他转头,冷下脸问,“昨夜我离开密室后,照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今日受审的人——张天,你看着应该很眼熟吧?”
照山白放下裤腿,坐正后道:“昨日,柳夜明的人要带我去凌王府,走到中庭后,我见到了凌王。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疯,突然要烧一间屋子。他说,阿琼的旧居中,有蛇。”
桓秋宁顺着他的话问下去:“有蛇?我听闻殷玉怕蛇,是因为席皇后爱蛇,他儿时曾被席皇后关在笼中,与毒蛇相斗。席皇后心狠手辣,她不受殷宣威宠爱,本就有恨在心,殷玉又是荼修宜所出,恨上加恨,她没少折磨殷玉。时间一长,殷玉怕蛇,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这事为何会牵扯到照琼的身上?”
铜门上的关系图在桓秋宁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了打开机关的最后一个铜块,正是照琼。
“阿琼少时曾是凌王殿下的伴读。这件事鲜有人知道,因为陛下并未声张,是传了一道密旨让阿琼进的宫。”照山白揉了揉眉,“昨夜,凌王殿下先是在阿琼的房间内翻箱倒柜的找东西,而后又说有蛇,要放火烧蛇。阿琼的生前之物一直是我小心保管着,凌王殿下的态度很强硬,我上去拦,然后……”
桓秋宁紧接着说:“然后他就让人打断你的腿,结果你还真就傻了吧唧的挨着了。照山白,你也挺拗的啊。”
“故人之物是情寄之物,怎能任人践踏。阿琼一向珍爱他的笔墨与书籍,我理应替他好好保管。”照山白说到这里,黯然神伤,轻轻叹了口气。
照琼已经死了。那个与他朝夕相伴的人毫无预兆的猝然离世,照山白甚至还未体会到离别的酸楚,便已经被长诀的苦痛灼烧了心房。
照山白麻痹自己——只要守着那间屋子,阿琼就会回来。
……
桓秋宁察觉到事情不简单。照琼的死,照琼的身份,照琼的过去,像一根根蛛丝,把照氏包裹起来,同时,也掺了点别的东西进去,比如殷氏。
桓秋宁试探道:“昨夜诏狱的火,是你们照氏的人做的手脚吧!照山白,你挺能藏啊。今早你找郑卿远私聊,是因为他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你想堵住他的嘴?以你们的关系,你不说,他也会包庇你吧。”
照山白穿的单薄,禁不住冷风,他抬手,闷了个喷嚏。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照氏的嫡长子,身上担着照氏的责任,担着照氏一族几百号人的性命,他知道这事不能藏,但他现在还不能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上去,因为他自己也没弄清楚。
密室里的贡品和永安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宴龛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照氏内部的糜烂,是不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谁又能置身事外呢?
桓秋宁注视着照山白朦胧的眼神,他不紧不慢地掰着指骨,在一声声清脆的清响中渐渐清醒。
如今,只要查清楚照氏诬害桓氏,导致当年桓氏灭门一案的证据,只要找到那个证据,他就能顷刻间捏碎整个照氏,让这个踩在桓氏亡魂上位的氏族,永无天日。
只差一步。
桓秋宁微微一笑,心道:“照山白,我今日能救你,改日就能杀你。你与我一唱一和,咱们把这场戏好好演下去,情非得已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什么都没有真相重要。”
“至于张天……”照山白闻着马车内的血腥味,心里有点难受。
不经意间,桓秋宁已经逼近,他歪头问道:“你觉得,张天会不会出卖你们照氏?”
***
西陇关的捷报刚到,干越战败的消息紧接着就来了。